次日,娄山观弟子们都察觉到了空气中压抑的情绪。分明阳春渐暖,新芽抽枝,正是好时节,气氛却如数九寒冬般料峭,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然而没有人敢质问罪魁祸首——不知为何,清源真人始终待在三清殿之中。往日他只要授课完毕,都会回到抱朴别居清修。此刻他闭目打坐,如入无人之境,殿中弟子不敢擅动,就连最坐不住的朱尚礼都老实待着,生怕真人一个不高兴抽查他的课业。
李吉仙也在其中。她坐在末位,离殿门最近的位置,只有她明白其中缘由。
单无逆这个疯子,他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吗?
信中除了那一句匪夷所思的求娶,还有一句滑稽的预告:他已在前往娄山观的路上,不日抵达。
简直荒唐!
忍无可忍,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开了大殿。
“李师妹……”众人惊诧不已,窸窣着交头接耳起来。那个一向玉面冰心的李吉仙竟也有焦躁不安的时刻,不顾清源真人还在殿中……啊,真人也起身了。
“心不静,行不正。今日课业翻倍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吃,李吉仙现在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服用。
回到那个冬天,鹅毛大雪将整个京城吞噬的日子,流民四起,暗潮涌动,她刚刚成为陈嘉玉的第一年。若是能回到那时,她绝不会顶着身边人如芒在背的审视与怀疑,在赈灾的街头救回一个与野狗争食的乞丐,他蓬头垢面、目露凶光,甚至还打翻了施粥的碗。
那时她只是收回手,又给他打了一碗。
乞丐也不怕烫,夺走了粥三下五除二直接倒进口中,双眼还时刻警惕着一旁的陈嘉玉。从他的角度看去,她一个女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身后却站着一队黑衣卫士,一看便大有来头。其中一个身形最健硕的男人看向他的目光格外乍眼,虽然笑意盈盈,其中寒意却比这鬼天还要冷。
甲辰五问:“女君,手可烫伤了?”
陈嘉玉没回答,她的注意力全被这乞丐吸引了。心想着他看上去年纪可真小,头发怎么这么红?身上穿的是什么?直到他伸手托起她的手臂查看伤势才惊觉疼痛。
“烫着了,痛得很。”她毫不客气地说。
于是甲辰五又冷冷看那乞丐一眼,这次连虚假的笑意都没有了。
乞丐瞪眼骂道:“看什么看!一群狐假虎威的走狗杂碎!”骂完撂下碗就跑。
“甲辰五,按住他!”她大喝一声。
于是单无逆便被陈嘉玉带回了长公主府。
现在想来,一切孽缘皆在一念之间。她当时无暇多想,只是看见他肮脏打结的头发之间藏着几根彩色的小辫,在黑白惨淡的天地之间格外动人,便选择了他,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她“欺男霸女”的名声。
她急需证明自己是“长公主陈嘉玉”,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当然她本意并非如此,可当仆侍给这小乞丐洗刷干净之后,才发现这人确有让她名声败坏的本钱——高鼻深目,英俊倜傥,身形矫健如鹰,异族人的血统又赋予他一双海蓝色的眼睛。而她这辈子或许再也无法看见大海了。
抓都抓了,那就养着吧。
他出现时孤身一人,又拒人千里不愿讲话,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哪族的人,叫神通广大的缚风楼都搞不清他的来历,于是陈嘉玉便擅自叫他“阿善”。
希望他至少不要是个混蛋。
阿善年纪尚小,她便让人好生照料,这样的冬日他一个人是无法活下去的。日后若是要走就找个机会放走他,若要留就收入缚风楼,他这跳脱性子正与那群叽叽喳喳的家伙合得来。
然而他却像条野性难驯的狼犬,别人一靠近便龇牙咧嘴,她一离开便翻天覆地。
无法,只好将他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一举一动、一饭一食,他像个初入人类开化社会的懵懂幼童学她的一切,一点点剥去身上野蛮的本性。
他甚至心甘情愿脱去了原来的异族猎衣,穿上鸦羽色的束袖武服,那一头五颜六色的辫子倒是更多了,大多是陈嘉玉给他编的。自从他教会了她如何编这种辫子,她就编上了瘾。
直到有一天,他撞见她情毒复发,与人行房。恍惚间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当场吐了一地,接着消失三日无踪无影。
等再次出现,他又变回了那个恶狼似的叛逆少年,再没踏入长公主府一步。偶尔回来时,屁股后头总是跟着一大群寻仇的人追着他喊打喊杀,但就算伤痕累累,他也只是在府门口与他们斗殴对打,直到陈嘉玉看不过眼,遣人救他。
只要她出现,他望向她的海蓝色眼珠里就充斥着混沌的厌恶与绝望。
久而久之,她也不愿再面对他,只靠甲辰五了解他的动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陈嘉玉搞不懂他到底想什么、要什么,索性随他去了,当初既是缘分牵线,如今也只怪缘分淡薄,长久不了。
直到宫变那天。
那段时间陈嘉玉似是有所预料,总感觉有大事发生,于是提前唤了甲辰五来,吩咐他联系阿善,叫他务必在宫城一处残破的高墙后等她,有她给的令牌,进入宫城十分简单。
若是子时她仍未来此,便立刻回缚风楼遣散众人,躲避即将到来的搜捕。
然而那天他没有出现。世上也再无缚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