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尴尬的,是这辆车内的氛围。冯露薇从来没坐过如此沉闷的车,四四方方的空间里,没有分毫人声,只有汽车加速或刹车的动静,偶尔传来纸张抖动的声音,是文件往后翻页。
冯露薇觉得闷热,看见汽车驶出地面,行道树叶翻起绿色波浪,外面正拂过春日和煦的季风。她按下车窗,大方地邀请微风钻进来,清新空气洗濯她发热的脸颊,再将她今日树莓红的头发牵起,在空中轻轻舞动。
在安静的汽车后座,贺青砚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有人破坏了他乘车的规矩。他是很珍惜时间的,惯于用碎片空隙阅读文件,当然也没有别的消遣可做。
因而汽车总是车窗紧闭,行驶带来的气流,会翻动他手中的纸张,扰乱他阅读的效率。
贺青砚看见手中纸页摇动,页面尖角飞舞着要脱离他的掌心。他微微用力按住,眉头随之皱起,闻见一缕清冽的气味。
气味来源在他斜前方,随风的节奏阵阵朝他游动。贺青砚抬头看,副驾驶的车窗大开,年轻女孩的背影正对他的视野,红色发丝透在阳光下缠绵交织,吊带裙露出一半光裸后背。
在发丝翻飞间,两块肩胛骨当中印有一片纹身,是一个咧嘴怪笑的女孩,右手拿着三叉戟,头顶冒出两个尖角,像西方神话里的恶魔。
这是新贴的纹身,贺青砚目睹了它诞生于冯露薇后背的过程: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伏低身子小心翼翼揭开纹身薄膜。
那时他正路过冯露薇,听见冯露薇将他形容为“渣男”。这是种很新颖的形容,贺青砚停下脚步循声抬眸,看见冯露薇的背影,再看见她的眼睛。她后背的蝴蝶骨微微凸起,连成白釉般的小丘,中间是一团不甚清晰的花纹,被陌生男孩的指尖一寸寸拓印,留在她蝴蝶骨正中。
贺青砚察觉心脏猛烈挣扎了几下,那动静很像一只被抓住的兔子,在他体内拼命蹬后腿。他试图仔细感受阵痛来源神经还是肌肉,痛感变成抓不住的气流,在他体内湮开了。
他很快又朝前走,冯露薇清凌凌又轻盈的嘲讽,有种清凉的刻薄,如同碾碎一把新鲜的薄荷,放在他鼻尖轻嗅。他的心脏再次传来不适,莫名的阵痛破土而出,他不得不再度放缓脚步。
“带她去地下车库。”贺青砚跟何钧说道。
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不必对一个小女孩的误会认真。
然后是现在,他闻见少女身上的香波味,是她打开的车窗,是她带来的风送来的香味,如水漫过他鼻腔,贺青砚被她的气息淹没,再次感到猛烈的心跳。
维修后的事物都有保质期,贺青砚认为,这些莫名心悸的迹象表明,他心脏的保质期快到了。
这是他刚出生的毛病,心脏动脉导管未闭,很早就治好了,但后遗症仿佛还在。
他记事以来,从没有过情绪波动。母亲在家里看韩剧,哭干了一盒纸巾,贺青砚却对这些浓烈的情绪感到陌生。他很少哭泣,如果眼泪和哭声需要成为一种工具,他才会流出眼泪。
后来母亲偷偷带他去寺庙,老师傅烧掉写有他生辰的纸符,捻起一撮细灰,说他魂魄少了一缕,因此很难感受寻常人的情感。
母亲不愿相信,而贺青砚则根本不信,他对这些神鬼把戏嗤之以鼻。
人生第三十五年,贺青砚认为,他的心脏大概到了重新维修的时候。
往前几十年,他的记忆里没有这类不适感,顶多是日常运动后,理应感受的心脏跳动。如今这样他好端端坐着,心脏却颤动得不受控制,对他而言太不正常。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去年初夏,他受邀参加冯露薇的成人礼。
当天有会务,他出发得晚了些,坐上车已是漫天夕阳,金色的光耀进他眼底,视野里晃过一片短暂的空白,栗城的街景才缓缓浮现。
在此之前,他尚未见过冯露薇,听何钧说她填报了颐市的志愿。
“可能是因为……”何钧欲言又止。
贺青砚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很显然冯家安排了她的高考志愿,让她去到贺青砚即将调任的城市读书。
他被省内一把手放弃,从省会城市调任至颐市。一次不讲情理的流放,沦为太子党的磨刀石,贺青砚没有生气,听见冯露薇的高考志愿,倒是有点惋惜,仿佛她受了牵连,也被流放了。
自然而然地,贺青砚觉得欠了她什么,一封红包诚意不够,便改道去商场,精心挑选一条镶满粉钻的蝴蝶吊坠,倒没机会问她是否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