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乘坐开上山坡的银色保姆车,离开时没有与人告别。她坐靠右的位置,背对盘山路追进来的光,太强烈的明亮让她双眼胀痛,全然不觉得这是温柔的春天。
车窗呈一片漆黑,她的侧脸映在上面,模模糊糊像幅受潮的油画。冯露薇以陌生的目光,凝看她油画般的倒影,树木一丛丛越过她额头,她看见父亲的模样,也看见母亲的模样。
细看她的五官,其实她并不像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倘若拿他们的照片来对比,又会觉得血缘关系奇妙。
绝对精致的面庞,是她诞生以来得到的基因彩票。冯露薇不觉得这属于幸运,因为后来的生活里,幸运女神不再拥抱她。
她开蒙以后,时常望着寺庙红墙外的天,每年春天玉兰花会伸进天际,因此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她学会思考以后,便时常思索一件事情——如何报复这群姓冯的。
小时候,冯露薇看哪吒闹海,削骨还父是一种绝妙的手段,可她放弃了。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孩,差点在满月时被溺死,她的自戕不足以成为一场报复。
现在她发现了一个完美对象,可惜她还不知道如何入手,她对这位尊敬的贺先生知之甚少。
冯露薇像只没有方向的小鼹鼠,在地表下勤勉地刨土,她开始频繁搜索“贺青砚”,目前为止她只知道这三个字,其他的信息都可归类于“传闻”。
比如,他严格遵循程序正义,被指责不近人情,新闻图里是他平静无波的正脸、侧脸。他曾有过一次别的联姻,两个月后迅速告吹,没有公开可查的缘由,这一切让他高不可攀。
对着屏幕思索他的喜好,比纸上谈兵更荒谬,她经常在熄屏时看见自己的眼睛,迷茫虚焦的两颗黑色瞳孔。
冯露薇想起两天前的雨天,泉隐寺西面的山峰枯黄一片,春意堪堪蔓至山脚,她独自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山峰下云层涌动,看不见人间。
很久以前,玄黎法师曾告诉她,这是栗城最高处,离天最近的地方,冯露薇便时常来这里独坐。人工缆车只到山脊,到不了这么高的地方,她从缆车下来,徒步往上半个小时,才找到她常坐的这块青石板,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没有其他人知晓。
结果便遇上初春暴雨,淋断了她下山的路。冯露薇没有那么蠢,出发时仔细看过天气预报,全市天气晴好,但雨还是淋了下来。后来才知道,这些雨应该落在邻市,那里正在举行马拉松,气象局发射炮弹,让云层在栗城迫降。
冯露薇很快湿透了,她应该往山下赶,刚迈出两步就摔了一跤,手机从口袋跌出来,砸在地面裂成两半,她心有余悸扶着松树干坐下,不敢再往下走。
失去时间概念后,冯露薇只听见雨声,滴滴答答砸在她头顶。她湿漉漉的头发和后背,越来越沉地拽着她,针叶林在风里沙沙作响,冯露薇仰面看天,这时节不会活活冻死人,冷意从濡湿的衣料透进她身体,像没入一池刚化开的湖水,她反而有种被洗透的舒爽。
看不见山下,就不用去想山下的人,他们现在应该焦头烂额,寻找从瑜伽课上消失的她。
猛然一声雷鸣后,她浑身一颤,贺青砚的伞正在此刻,移至她的头顶。
雨幕被黑色的伞顶切割,滴答的雨声变成遥远的闷响,她看见男人紧绷的下颌线,后面是他随从的头顶。
湿冷水汽弥漫她的双眼,他的脸在雨雾里被濡湿,模糊不清在冯露薇眼前晃动。
紧接着眼尾传来温热触感,他的指腹贴在她脸颊,轻轻蹭开一层湿漉漉的。
“怎么哭了?”
冯露薇怔住,她确信她没哭,那些只是雨水。但他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居高临下看着她。
“我是你姑姑的未婚夫。”
“抱紧我,我带你下去。”
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用来表明他的身份和意图,不在乎她是否相信。
山路遥遥,冯露薇在他怀里,眼瞧着雨越来越小,心里只奇怪一件事:“他为什么要可怜我呢?”
这场雨的缠绵尾声,她坐在贺青砚的汽车后座换衣服。深褐色挡板升上去,左右两侧车窗拉起遮光帘,她闷在密闭空间里,褪下滴水的运动衫,换上贺青砚买给她的粉色套装。
十分刻板印象的颜色和款式,乖巧的针织套装,她把自己装进去,抻着毛衫下摆,将车窗帘挑起一角。
贺青砚的背影在车窗外,身姿笔挺站着,推拒冯炳递来的雪茄。他指骨分明,轻轻按在冯炳手背上,再往下压了压,冯炳的手便识趣地缩了回去。
“我女儿给您添麻烦了。”冯炳急匆匆往车门靠,打算将车门拉开。
“她在换衣服。”贺青砚拦住他。
仅仅是出声,连头都没转过,冯炳却再次停下。
冯露薇沉默不语,看着冯炳的脸,此刻十分生动有趣。她从未见过冯炳露出讨好的笑容,如今他两边嘴角用力牵起,生怕自己笑得不够满,削弱了他的诚意。
泉隐寺的金塔塔尖与她遥遥相望,贺青砚站在新雨洗刷后的墨色群山前,始终淡漠的脸令她充满兴趣。
如果让这样的男人,跪倒在她膝下,破坏他与冯家的联姻,冯炳的表情应当格外精彩。
她敛下心思,抱着一团脏污的旧衣下车,将湿皱的内裤遗留在座椅缝隙中。
两块浅灰色羊皮坐垫之间,白色内裤翘起一角,尚有她的余温,像一片折断的鸟羽,趴伏着等人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