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老唐把他们一起择的野白菜淘洗干净,用热水又焯了一下,再攥紧挤出水来,然后打了几个鸡蛋做了点鸡蛋酱,又炒了两个野菜,便做了一桌饭。
阿白尝了一口,没想到干白菜蘸酱,竟能那么好吃!
司文鹰和杜峻这时候才从楼上下来,两人就穿着毛衣,戴着厚重的白手套,手套上沾满了机油。
“那杆西35的击发机又坏了,下次报修记得要上零件。”杜峻坐到桌边,虽然隔着手套,手上还是沾了不少机油,他就着冷水和肥皂好好搓洗了一下,手就冻得红彤彤的,就这样提起筷子吃了起来。
司文鹰也边吃边汇报,阿白默默旁听着,这回他不提前走了,愣是把自己的一碗饭吃得和他们的三大碗饭一样久。杜峻没提防他也没注意他,只是把哨所里的事情一件件说着,老唐倒是看着他笑了下。
哨所的武器配置同样在部队的保密条令之内,尤其是必须哨兵才能操作的武器装备,他听出其中几种枪型必须是三级以上的哨兵才能使用的,心里对哨所的实力有了一个更清晰的估计。
其实看到越山青的兽形他就猜到了,哨兵的实力和他们兽形的体型挂钩,以几项标准数值来衡量等级,高级的哨兵力量更强,五感更敏锐,也能驾驭更有难度的武器,越山青的兽形,至少是个三级哨兵。
在边防的配置上,亚国从来是不吝精兵的,除了拱卫帝都和几大首要城市的精锐军,就属边防军的成色最高。
不过越是强大的哨兵,越需要强力的向导辅助,阿白的任务也就相应更重了。
和他们一起放下碗筷,阿白便伸手去拿碗筷。但是司文鹰却先拣走了他的碗筷。
“我自己来吧。”阿白很不好意思。
司文鹰昂着头,因为身高的差距,有点俯视他的意思:“咱可没有洗碗的热水。”
这话让阿白脸一红,早上他拿热水洗碗的事这就被笑话了。
不过司文鹰还是把他的碗筷也拿去洗了,阿白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这时候杜峻戴上手套,提上一把扳手向着阿白走来。
那威武的身高和体型,还有提着扳手的熟练动作,让阿白想起在电影里看的,未建国前那混乱时期街头打架的混混。
不过杜峻提着扳手,却绕过阿白,来到那床架子旁边,把一个螺栓咬在嘴里,在床上叮叮当当敲起来。
阿白的头顶只能勉强和床板同高,杜峻却能低头看他床头那两根床柱,这明显的差距让阿白感觉特别挫败。
把几根螺栓拧严实之后,杜峻晃了晃床,总算满意了一些。
这时候司文鹰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方铁片,那厚度,那质感,分明是老式坦克的装甲盖切出来的,却被他微微发力一弯,就给拧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型的钻孔机,在床架和铁板上钻出对应的眼,杜峻又把剩下几个螺栓拧进去,一个简易的梯子就做好了。
这里的床都是按照哨兵的身高来做的,上床的那个三角形脚蹬,阿白得来个高抬腿才能踩到,多添这么一个,就方便多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做完这些,好像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儿,也不和阿白说什么,便又转身下去了。
“来,阿白,把这个给你铺上。”老唐已经找来一条颜色黄不拉几的毛毡子,这毛毡手工可真糙,针脚特别粗,阿白伸手摸了摸,手感却特别顺滑。老唐特别不好意思地说:“缝得有点丑,不过这可是好皮子,鹿皮的,可暖和呢。”
“这两天你坚持坚持,先睡上铺,过两天我把安慰室收拾好了,你就能睡那边了。”
阿白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股特别温暖的暖流浸润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哨所的中午,却是没有午休的,这边太靠近北方了,太阳出来晚,回去得早,中午要是睡一觉,就来不及干点什么了。
老唐下午的活儿还是和伙食有关,厨房后面的给养库里,放着的主要是能存放很久的米面粮食、油盐酱醋,而在给养库的一角还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地板门,地下室放的就是今年冬天囤积的白菜、土豆等一些能长期存放的蔬菜,还有老唐提前腌好的咸菜。
趁着初雪刚来,还没大雪封山,还来得及储存最后一批干菜,下午阿白就帮着老唐把从山里摘的野黄瓜切块,老唐则上上下下地放到地下室的大缸里,一下午不知道跑了有多少趟。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就已经下山了,而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虎啸。
阿白立马兴奋地起身冲了出去。
老唐有些奇怪地跟过去:“我说,阿白,你兴奋啥?”
阿白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神秘地笑笑。
虎啸声听着还是极远的,等他们走到门口,那道黄色身影却已经跃过围墙,进了院子。
老唐过去帮他把身上的兽甲和尾锤卸下来,越山青低低吼了一声,先是头左右摇摆,又是身上,从头到尾巴尖,所有的毛都被他抖了一遍,把一身雪水抖落。
那老虎又吼了一声,声震山林,他人立而起,所有的皮毛如波浪般滚动,次第消失,整个身形也变小了,变成了越山青的模样。
越山青走进门来,他精赤着身体,水泼一样的汗珠从他缓丘般起伏的肌肉上流淌,浑身的肌肉都泛出淡淡红色,冒着腾腾的热气,从阿白身边过去的时候,就像一个移动的火炉。
这时候杜峻和司文鹰也出来了,越山青坐到椅子上,浑身热气蒸腾。
早上他拿报纸遮住的时候,那里其实一点反应也没有,现在他不像早上那样害羞遮挡了,那根东西却硬邦邦翘着,反倒让阿白有点不好意思看了。越山青也不在意他,双手扶着膝盖,努力平复呼吸。
“老唐,拿支安慰剂过来。”杜峻和司文鹰一左一右站在越山青旁边喊道。
老唐这时却神色僵硬,露出了阿白从没在他脸上看过的心虚。
“安慰剂,用没了……”老唐喃喃低语,但是听力超凡的哨兵们却好像听到惊雷一样,越山青腾地就站起来转头怒视着老唐了:“你说什么?昨天你干什么去了,补给呢?安慰剂呢?”
“军区说,分到新向导的哨所,今年冬天不配备安慰剂。”老唐艰难地说出这番话。
越山青站起来,表情凶狠躁怒:“你怎么不早说,坑我呢?”
“越山青!”杜峻厉声一喝,一把就拦住了有些动手征兆的越山青,他转头对老唐也非常严厉地说,“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这不是,这不是阿白来了嘛。”老唐说到这儿,也忍不住啪地一摔手里的抹布,很是委屈地说,“人家军区不给,我有什么招儿?”
司文鹰这时候也语带埋怨地开口:“不供给安慰剂,这可是大事儿,老唐你太糊涂了,就算有了新向导,咱们也得适应适应吧,一上来就让向导动手,那能行?”
“当然行。”阿白擦擦还沾着野黄瓜汁儿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安慰室在哪儿,带越山青过去。”
司文鹰这时候也口气不好了:“胡闹,你、你现在过去,越山青万一发狂了怎么办?那不得弄死你。”
“阿白啊,越山青可是二级哨兵,你要是和他,那个啥,你可受不住!”老唐这时候也忧心忡忡地说。
“所以说没和向导合作过的哨兵就是满脑子黄色思想。”阿白毫不客气地说道,“谁告诉你们向导安抚哨兵就只能用深度交流啊,天天想什么呢,就他这样的还用得着?一个精神沐浴就够了!”
他用极其自信的,我很专业你们这群土鳖都必须相信我的气势,狠狠地压制着眼前的人。
“其实不去安慰室也可以。”阿白指着凳子,“坐那儿。”
被他突然抖起来的神秘气势压迫,越山青看了他一眼,就坐在了椅子上。
“放轻松。”阿白站在他背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他的手摸了一下午黄瓜,冷冰冰的,越山青的肩膀却炽热如火。
“一股黄瓜味儿……”越山青不自在地耸耸肩,找碴一样抱怨了一句。
“香么?这是老唐从后山采的,野黄瓜,就是缠在那棵大松树上的,今年结了七个,这味道多嫩啊,我很喜欢这种清香,听说这种野黄瓜的花,是红色的……”随着阿白的描述,越山青不自觉想到了那棵他也见过的野黄瓜,采摘山上的野菜,是全哨所的大工作。
就在他思绪转移的那一刻,阿白闭上眼睛,而越山青没有注意到,他也闭上了眼睛。
在越山青的意识中,他正向山上爬去,崎岖不平的山路是他们长年累月踩出来的,路边有着零星的碎花,他慢慢向上走,远处的白驼群山覆盖着常年不化的冰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棵大松树就在山腰上,树干上、枝头上,缠着那株野黄瓜,粗壮的蔓藤从树梢里探出来,宽大的叶子间,有的开着花骨朵,有的开着六瓣的红花,还有的结着一个小小的瓜,他在树下看着,渐渐站起身,他掀开叶子,一颗椭圆形的、瓜皮泛白的有着墨绿色竖纹的胖黄瓜,已经快要从枝头坠落,他伸出手,一手扶住藤蔓,一手摘下瓜,这样黄瓜藤不会受伤,过几天还会结出来。
他摘下黄瓜,捧在手里,收获的喜悦溢满心头,大家又能吃上嫩脆的野黄瓜了。
就在这时候,越山青醒了,他睁开眼,自己还在宿舍里,外面已是天黑,已是冬雪,他却好像还能感觉到那春意融融。
“行了。”阿白拍了他脑袋一下,“快穿裤子去。”
越山青低头一看,因为兽血沸腾而亢奋的地方已经消退了,野兽天性减退,他也开始感到害羞了,嗷一嗓子就跑到自己床上,从床尾拿起走的时候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你感觉怎么样?”杜峻连忙走过去,关切地看着他。
“啊?挺好的啊。”越山青愣乎乎地回答。
司文鹰也挤过去:“有安慰剂好使么?”
“啊?这个……”越山青习惯性地摸摸自己下巴,“好像,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司文鹰追问道。
越山青狠狠挠了下巴两下:“欸,说不出来!”
“你小子。”杜峻气得打了他一下。
“诶哨长!”越山青可怜兮兮的也不敢躲。
阿白插着腰嘿了一声:“向导的精神沐浴和安慰剂能一样吗?”
“安慰剂,那是强行压制你们的兽性,压久了那是要出问题的。”阿白毫不客气地说,“而且因为边防向导稀缺,这边的安慰剂都是特别调配的,对你们的五感,尤其是触觉和味觉进行了压制,长久下去对你们的成长也是不利的。”
“哨兵的问题,就是时间久了,越来越像野兽,忘了自己是个人。”阿白侃侃而谈,“向导的用处,就是让你们忘了自己是个野兽,想起你们是个人。”
“你们一没狂化二没神游,还用不上深度交流这种方法。”阿白说到这儿,虽然强撑着气势,但其实脸也有点红了,毕竟通常所说的深度交流,只是说出来好听点,大家都是当另一个词来听的,他和一群大男人说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儿了就赶紧吃饭,都闹腾啥!”老唐笑呵呵地大嗓门喊道。
结果他不喊还好,却被杜峻逮住了:“老唐,你可是老同志了,怎么能犯这么大的错误,知情不报,隐瞒上级通知,差点造成严重的事故。我要求,下次班务会,你做口头检讨!”
老唐立刻苦了脸:“我,这,诶,你们,嗨,哨长,我做!我做检讨还不行么!”
他冲阿白挤挤眼,阿白也看出来,杜峻分明是被自己刚才一通抢白有点下不了台,拿老唐做台阶的,他一不小心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杜峻脸都黑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幸好这时候司文鹰还没有被阿白唬住,他皱着眉头说:“其实也不能怪老唐,怎么突然就取消了安慰剂呢?就算有向导,万一遇到危险情况,向导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安慰剂也是救急必需品啊!”
“边吃饭边说!”阿白一挥手,先解救了老唐。
越山青也想起来:“对了!我路上还逮了两只兔子哪,可肥了。”
“又瞎跑,你好好巡山没!”杜峻的火力立刻转到越山青身上了。越山青可不是老唐那样的老兵,杜峻多少要留点面子,更何况今天他怀疑阿白能力反被阿白抢白,就是越山青惹起来的,现在火气全撒到越山青身上了。这一通训,越山青脸都快赶上野黄瓜了。
晚饭照样是三个素菜加一盆肉,越山青逮到的兔子还没收拾,吃的是一只看不出什么动物的肘子,老唐说这是山上猎的傻狍子,味道挺好。老唐今晚伸筷很主动,因为他今晚是夜岗,有资格多吃肉,不过他把自己的肉给阿白分了不少。
“其实减少安慰剂,并不是军区不愿意给。”阿白边吃饭边说道,“而是最近有消息说,安慰剂其实是那美联合国的阴谋。”
哨兵拥有超强的五感,这在生活中会造成很大的不便。数目最多的低级哨兵,还不能自如控制自己的五感,他们只能吃清淡的食物,穿柔软没有摩擦力的衣服,闻不了突然的气味,听不了巨大的声响,各种安慰剂配方的出现,为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安慰剂的诞生,是为了解放哨兵的战斗力,其出现和发展,也伴随着一段血腥惨痛的历史。
历史上共发生了三次卷入多个强国的世界大战,最近的自然是由叶斯卡尼大肆扩张引发、并最终以叶斯卡尼覆灭告终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始作俑者,则是历史上另一个老牌强国洛克法耳。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原因,便是以洛克法耳为首的西陆洲国家和以那美联合国为首的南陆洲国家先后开始了安慰剂研究,制约哨兵战斗力的向导数量问题,在安慰剂出现之后大大缓解,哨兵有了脱离向导单独作战的能力,膨胀的实力带来膨胀的野心,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此爆发。
而亚国作为老牌大国,在科研力量上其实非常落后,曾一度沦为两大势力对决的战场。幸好亚国庞大的人口数目最终拯救了这个国家,亚国以向导数目生生扛住了两大势力的安慰剂攻势,收复失土,当今政党也趁机洗刷旧制,建立新政,让这个古老的国家焕发了新的生机。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很久远的故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深刻的影响,就是让安慰剂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战争资源。
亚国在战后为了追上安慰剂研究的水平,付出了大量人力物力,更付出了不少血泪的代价,现在安慰剂技术在世界上也能达到前几名的水平。但是在对哨兵向导的研究上,还真是比不上那美联合国这个兴起不过两百多年的国家。两个国家隔着大洋相望,亚国总是在追逐着那美联合国的新科技,在哨向研究上也不例外,尤其是安慰剂,一直向着那美联合国靠拢。
不过如今的亚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科研荒土,不再亦步亦趋地模仿那美联合国的技术,也能够自主研发。近来亚国的研究已经发现,安慰剂虽然让哨兵脱离了制约他们数千年的向导数量问题,却也让他们的能力开始减弱。
哨兵们的五感比不上老一代哨兵们,力量和身体反应能力也在减弱,对安慰剂依赖越来越大,而突然狂化甚至崩溃的恶性事件也越来越多,哨兵等级的晋升也越来越难。
这种整个族群的减弱是很缓慢而且宏观的,以至于从二次大战到三次大战再到现在,高级哨兵数目大量减少,哨兵能力下滑的惊人结论才真正确切地摆上了国家决策者的桌面。
这也是近两年来军队内部影响最大的一份报告,是提高安慰剂的质量减轻副作用,还是提高向导的数目恢复自然的哨兵向导进化方式,代表了军队内部激进派和保守派的前进方向,已经涉及到了国家路线之争。
不过这种层面的争斗,对于边关哨所的影响就体现在,配备了向导的哨所将减少安慰剂供应、提高哨兵和向导待遇、提供各种条件加快哨兵向导的融合。
阿白边吃饭边高谈阔论,从历史到现在,从国家到战争,从顶层到路线,一顿神侃下来,已经把闭塞哨所好多年的几个土鳖给彻底镇住了,只知道盲目点头,连饭都快忘了吃。
阿白悄悄把那几块肉分给了几位辛苦的哨兵,除了越山青这个二愣子,其他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关心。司文鹰在阿白起身之前就把他的碗拢到了自己旁边,阿白也只好由得他去。
其实这番神侃里有很多不尽不实的东西,哪怕整个普盖尼防区的最高首长是保守派的支持者,也不会盲目地就这么大刀阔斧取消掉几乎等同于部队血液的安慰剂供应,那会造成哨兵哗变甚至狂化,危险至极。
而安慰剂这个小三隔阂了哨兵向导这么多年之后,老辈哨兵向导采用的融合方式已经很少有年轻人知道,想要让哨兵向导恢复传统的融合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之所以不给乌苏里配发新的安慰剂,自然是阿白在背后下了军令状,发誓不用安慰剂也能将乌苏里的哨兵们照顾好,才会让配给站放心中断了安慰剂。
不过边防哨所的淳朴哨兵们,哪里能知道总是温和微笑的阿白副哨长背后做的手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