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東西較南北狹長的國家,分爲十七郡,郡轄五六七八到十數縣不等——越是人口衆多繁華的郡府,所轄縣府越多,越顯得地方擁擠密集;相對的遠些的地方縣府少些,幅員卻更遼闊。
這十七個郡府除了皇城京都和大都近畿,其餘十五個郡府大致分封給了三十餘皇族各自轄制。
三代之內的直系皇親,男子多在成年後獲得一定等級封地和爵位,若無重要官職需留守近畿,其中的大部分是得到封地去居住的。
公主們和王子們封賞的等級大致相當,不過因爲多有下嫁,所以大部分是跟隨丈夫生活在一起,不必去封邑,只收享貢賦。駙馬們一般都不可能是庶民,有個一官半職一直告假在家賦閒也是常有的事。
不論是皇子還是公主,三代以內封邑和爵位會逐輩降級,三代以後便只享受一定爵位封號和限度內的國祿,若沒有入朝爲官理論上便不具備任何實際的權力。
一般分封的詔書大都在新帝王登基之後頒佈,皇帝的兄弟爲親王,姐妹爲皇姑;他們的下一代,則由新帝王改封王爺和郡主。而若是新帝登基時老一輩親王或皇姑還健在的話,新帝會加賜親王尊號,皇姑賜國主號。
比如女帝雲銘悉,她爺爺太祖皇帝一輩,活着得到兄弟太祖皇帝分封的有六位公主和三位皇子——其中太祖皇帝的六皇兄,在她爺爺稱帝後被封爲親王;在她老娘當皇帝時,尚且健在的六親王得到了壽親王的封號,他的兒子就是女帝堂兄,在他死後繼承封號,被封爲了左壽王爺;不幸左壽王爺死得比較快,於是很快傳到了兒子這裏;原本應該降等成爲郡王的,卻由於種種原因,由女帝保留了爵位等級,還分封給兩個兒子繼承,便成了如今的左壽王爺,跟他大哥右壽王爺。
據說左壽王爺自幼聰穎,被認爲有深厚的福氣,深得族內王室稱譽,不過四歲時候就被當時還健在的老壽親王定爲王爵繼承者,但是根據一般的規矩,皇室王族爵位大都由長子繼承。那麼問題來了,是遵照祖訓還是聽從父命?左壽老王爺沒能說清楚就死翹翹先,於是當時的女帝,她的親親母上,便一揮手同時封了兩兄弟。
她的母上,先帝元聖皇帝雲汲蔚,親政時分封了自己的六個兄弟姐妹——其中九弟雲弗過便是被她選中的皇叔九親王。
而本朝,她還有八個兄弟和兩個姐姐要封。
女帝掰着指頭背記,目前已經離宮尚在近畿居住的皇兄有五哥,八哥,十一哥,十二哥,十五哥,十九哥和二十六哥,除了二十六哥十五歲外下面還有一個小她一歲的二十八弟,其他盡皆成年;兩個姐姐是早就出嫁的十八姐和二十二姐——皇子與公主是長幼順序通排的,她的親親母上有三十個兒女,到她登基這年,剩下八子三女十一個。
總體而言,這是個孩子不那麼容易長成的時代。就因爲最終被確認繼承皇位的她是最小一個女兒,所以她的小弟和沒有成年的二十六哥都被早早遷出了皇宮,獨自居住在各自的皇爺府邸。
而她這個未成年少女,前不久還要命的挑中了自己的十一哥啊十一哥,同母異父的哥哥就快變成她的內婿老公了。
相比之下,她真的覺得隔了祖父的堂兄更好接受一點。
想起來那個死胖子,哼!
裝什麼大尾巴狼,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實在要不得。
年少的女帝坐在自己書案前埋頭用功了一上午,都還沒徹底算清楚自己到底有幾個皇姑跟皇叔。
擡頭看見窗外搖曳的合歡,有了一絲淺淺的粉影,據說這裏的花特殊培育過,可以開許久。
“皇父,女兒特來請安,皇父近來身體可還康健。”
“乖,倒也尋常,你坐着說話。”
“還有……想着大婚尚有月餘,女兒連日無事,請皇父恩准薦幾位先生,怕久未讀書,女兒學業都要荒疏了。”
“你倒着急,”樊瓏君原是在閉眼焚香,此時睜開了眼,遠遠看着她,“原是太醫說你深思過慮,不宜傷神,諸事都要以龍體爲重,莫不可放下緩緩的。這才沒多久,你反想要唸書了。”
“女兒除了每日裏上花園轉轉,可不就沒什麼事做了嗎。飽食終日,不思進益,修養鞭策一時放鬆,人也怠惰了。”女帝一臉認真道。
“罷了,改日請原有的太傅們都商議一下,重新定下每日用功的科目,到時候早早放你回去休息也就是了。”
“謝皇父。”
“待會兒你是就回宮了?”
“是。”
“若覺悶時,這兩日也晴好,可往影疏院轉轉也好,難得今年合歡開得早。”
“是,女兒今早見了外頭有些花開也覺清幼可愛。”
從大后住的昭虞宮出來,女帝令往影疏院,賞花。
御輦前呼後擁,走了老大一會子,漸漸覺得道路通幽,花植益發繁茂,巨木頂蓋……
“咦……”皇帝有些訝異了,皇宮裏還有森林公園一樣的地方啊,又不像御花園……這裏樹比花多,而且是很有些年頭才能長成的氣候。
“行了,朕下來走走。”女帝有點時空錯置的感腳。
徜徉林間,空氣很好,心馳神怡……她的步子不由輕快起來。
蛇行漫步了一陣,稍稍開闊了些,眼前轉出一片合歡林。
花只開了寥寥少數而已,就和她宮裏窗前的差不多,只是此處色更濃豔,想必是老樹的緣故。
不過也足夠讓她欣喜的了。
繞着林子慢慢轉悠,走到一處草亭模樣的小亭子外頭,女帝暗想,皇宮裏頭金碧輝煌,修這麼一座素樸的小亭子藏在這種人跡不多的林子裏,既不雕樑又不畫棟,靜守着一片花開也是難得。
擡頭時,倒是認得幾個字——扁風疏影。
噼啪一聲爆響在腦海深處炸開,女帝愣了半晌,幽幽招手。
身後跟着的宮娥上前,“陛下?”
“這附近有什麼宮院?”
“東邊是享月殿,北邊有福臨宮,南邊就出禁內了不對!”女帝擡手指着那亭子道,“……不對
她說不出來,反正就是不對,女帝揮舞着袖子,指着草亭上的匾額。
“回稟陛下,左近是皇叔九親王住着的扁風堂。”另一個宮女清亮的聲音在後頭回道。
這就是說嘛!女帝點頭,心中大鬱悶,‘皇爸爸啊,皇爸爸,你玩兒我吶——要我過來看看誰,您老人家就早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我腫麼就能知道呢?!是吧?我又不是你們肚子裏的……那啥,對吧?!這麼打啞謎有意思呢?有意思呢?!——唉!’
“好,”女帝回頭,朝方纔上前半步答話的後一個宮娥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陛下。”那宮娥也是新換來的,她叫什麼來着?
“朕去扁風堂,你帶路。”鬼子進村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奴婢遵旨。”
她也真夠二的了,記得前幾天還跟她們說着要來看看她這位因爲要嫁給她委屈得病倒了的皇叔,結果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
好麼,現在被趕來了吧女帝負手立在小院子裏,輦轎都沒讓跟來,歇在外頭林子跟前……此時她面前跪了一地。
她被人擋在外頭了呵!呵!
“陛下恕罪,王爺實在重病,起不來身已多日了。”情真意切真心焦慮的男宮,看起來年紀也不小,就跪在門當間,絲毫沒有挪開的意思。
旁邊四五個人,清一水大大小小的男宮,穿着差不多的石青衣裳,都這麼跪着。
不讓她進門。
這是什麼罪?
什麼人敢不讓天子進門?
但是她身後卻出奇的安靜……她有些訝異……她的宮娥男宮們,一個也沒有站出來,聲都沒吭一下。
她該慶幸自己來對了地方嗎
她不說話,也不鬧,就負手站着,好像在欣賞豆腐乾大的院子裏無限的風光。
然後那扇小門開了,裏頭出來一個差不多有三十歲上的男宮,和其他人一樣的石青衣袍,近前來跪下道,“陛下,請外間石案少坐,奴才們服侍王爺更衣。”
一旁的男宮們便起身散開——不一會兒端茶的捧果的,佈置了一桌子,送到院子裏一方石桌上,纔算像是個待客的樣子了。
她也不去落座,就站在門前,繼續賞景。
又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後悔了。
那個戴着金冠一身紫色宮服的男人出來了,由兩個男宮一左一右地架着……
他跪下行禮,嗓音粗糲。
相距幾步的距離,她還是能看見那些顯而易見的異樣皮膚,一側的髮際線有些曲折,他的面具應該是透氣的絲帛製成,簡單輕薄,也很透。
即使他跪在那裏,也需要左右同跪的男宮攙扶着,不然簡直直不起腰來王爺不可久跪,請陛下恩准。”她聽見那個男宮對她說道。
“王爺請起。”
“謝陛下。”砂紙磨礪過的嗓音緩慢謝恩道。
幾個人飛也似的推來高背的座椅,兩個人扶他坐下,其中一個還站到背後伸手扶住,彷彿是支撐着他的身子不至於傾倒。
她滿頭大汗,覺得自己又錯了一回,以後會不會死得很難看?
天是初夏,人間四月,扁風堂建築低矮,小院舒廓。夏日裏,若是林間迴風,定然清涼舒爽……男人的一手籠在晴灰素底團着紫金雲龍的手籠中……
他靜靜看着她。
她看得見晴灰覆面下那些蜿蜒的痕跡,好像除了一側的額頭尚且飽滿光滑,下巴甚至嘴角也有些微淡痕——即使素雅銀線的龍雲繡飾已然十分精巧。
而那一方光滑額頭上此時滿佈細密汗珠。
淺淡的紫色繡金龍袍,素白裏衣,她能看見從臉上蜿蜒而下的皮膚坎坷不平,覆蓋住一半的脖頸,隱入衣襟。
忽然想起第一印象很重要。
今天,她穿着榴紅宮衣,因爲不見大臣,是最簡單隨性的常服裝束,漸色繡紋蓋千層卷雲,無龍繡,也沒有着冠,不髻,挽辮垂髮,簪了六對花鈿,絕不隆重。
“錯漏前夜,陛下不要怨怪,心疾緩重,臣之無奈。”他先開口,不急不緩地說話,撕紙一般的嗓音,讓她覺得喉嚨發緊,“但近御前,名乘陛下之夫,臣之幸也。但願天垂憐眷,假以經年,若能侍奉陛下,微臣萬死無憾。”
謅。
她本來還覺得他看着可憐來着。
怎麼皇室的人都這麼會謅?
對面的人卻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不僅嚇壞了她,也嚇壞了周遭的男宮——她坐在他對面,他明明半死不活地靠在椅中——這麼一下簡直快撲到她身上了好嗎!
他卻擡手阻止了後人的攙扶,藉着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將自己扯近了些。
“陛下。”他躬身望着她,湊得那麼近,近在眼前。
“哦。”她看見他額間的汗滾成細流落下。
九親王的臉慢慢靠得更近了,他的嘴脣幾乎湊到她耳側,“若有此一日,祈請陛下賜臣下一子嗣。”聲音低啞,最後幾不可聞。
“若有此一日,朕準賜皇叔吾之太子。”她也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在他的耳側說道。
你玩我?朕準了!
“呵……”皇叔像是輕笑,“倒不必太子
她忽覺肩頭一沉,然後……背上傳來一片濡熱的溼意。
“王爺!”
“主子!”
“陛下!”
直到四下左右撲過來的宮人們把他們團團圍住,又有人將那皇叔扶起,她才反應過來,男人暈過去了——他的一個宮人利落擰身一下就將他背起,幾個人七手八腳扶住,一溜風地奔送小屋裏去了。
她的那些嚇呆的宮娥圍着她簡直都不敢伸手觸碰,女帝自己回手反摸了摸背上,卻見一手的血紅。
雖然她天天都穿新衣服,可是這條榴紅的裙子她還很喜歡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