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战时的番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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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邊境最後孤立的兩座城池:襄陽和南壩,猶如固守南楚京城汴梁青銅天門的守將,在蒼茫的大地上孤立成兩座山城
南楚的夕陽在深藍的天空上漸漸沉沒,從雲端的縫隙裡裂開一絲鮮紅的血線,夕陽還沒有西沉下去,東邊已經有淺白的月亮在天際隱隱約約
日月同時當空,多麼淒涼多麼驚駭的景象
畫蘭佝僂著背脊,貼身站在南壩城的垛子上,手扶著冰冷而漆黑的城牆,咬牙看著對面襄陽城的滾滾烽煙
襄陽的城牆在厚重的軍甲和冰河鐵馬前,薄的像是一戳就破的紙片
兩座城池離的很近,畫蘭站在南壩的城樓上,能看到襄陽搖搖欲墜、在北周軍一波又一波悍猛攻擊下垂死掙扎的淒涼模樣,滾滾的煙沙從北周馬蹄下揚起,幾乎淹沒了半個襄陽城
北周軍已經兵臨城下,百萬大軍,北周皇帝親臨沉絡來了
畫蘭顫抖著手指,慢慢打開手中的地圖
上面每一個自北向南的方向都用淋漓的墨蹟劃出三條醒目的紅線,那是從邊境到汴梁的三條烽燧,確保邊境戰火一起,一晝夜間便能傳到京城
無比熟悉,這是畫蘭一手打造的邊防線,一磚一瓦,嘔心瀝血。他在每一個險要地形都矗立著或大或小的關隘,敵軍若是從北方奔襲而來,在每個關隘裡放上幾十幾百人,便能讓大軍骨鯁在喉
可是這樣傾盡一切打造出來的精密防線,卻在狂飆的北周大軍面前形同虛設。北周軍從紮馬河疾馳到淮王屬地,一路輕騎快馬,繞過了無數江河,如入無人之境
畫蘭親手打造的,環環相扣的邊防,防得住外敵,卻根本防不住楚皇的昏庸
南楚,一個自毀長城的國家,對上它虎視眈眈的強鄰,可以堅持多久呢
邊防線上每一個重要的關卡都被蘇傾容設計調換了主將,或殺或貶,或死或傷,堅固的城池在北周的兵鋒下,處處都是漏洞
畫蘭補不起那樣的漏洞,他沒有足夠的軍隊,沒有足夠的糧餉,最重要的是,他沒有英明的主君
急速奔跑和喘息的聲音傳來,一個小兵滿臉烏漆抹黑,跌跌撞撞的沖上城樓,悽惶大喊,“將軍!襄陽城要破了
襄陽城要破了
心頭悶悶生痛,畫蘭手中的輿圖在眼前扭曲變形,恍惚間,北周鐵蹄下的襄陽似乎成了明日的南壩和汴梁,城城焦土,處處烽煙
畫蘭艱難的抬起頭,於天際一線鮮豔的血色殘陽下,拼命向對面的襄陽城看去
襄陽的城樓上,月白繡明黃鳳凰紋的旗幟被箭矢射的七零八落,旗杆啪的一聲折斷,在高高聳起的旗杆上掛落下來,卷了一個無力的翻折後就像折翅的風箏一樣歪斜了下去
北周軍前鋒在瘋狂攻擊城牆,城門在撞木下吱吱哀吟,周圍的城牆已經被滾石打的渾身是洞,碎石漫天
襄陽城內的百姓們絕望的用衣服、稻草和小石塊,甚至是發黴的糧食去補洞。然而,破爛不堪的襄陽城牆根本吃不住力,在一次又一次的攻擊中終於挺不住,轟的一聲向內崩塌,砸落的碎石和磚塊猶如墳墓蓋住了拼命補洞的百姓和士兵
於是,一個又一個脆弱的生命在土石和刀鋒的攻擊下,湮滅在帶血的黃沙裡
北周軍的後鋒將士按兵不動,冷酷的看著這一場血肉廝殺
嚴密而黑壓壓的北周軍中,聳立著一座近三層樓高的玄金大纛,孟天蘭從南壩的城樓上俯瞰過去,猙獰巨大的金色游龍盤繞在纛頂上,風中粼粼波光,在烽煙中似乎要升騰而起,用鐵爪和獠牙撕裂南楚江山
開始下雨了
南楚的雨季是最美的,一絲一雨如綢,一點一滴柔潤
細而綿密的雨絲打在畫蘭的白髮上,從纖薄青年背脊的白衣滑落下去,堪堪浸濕了他的後背
他緊緊抓著城牆,看著北周皇帝從玄金大纛旁站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縮起,似是被什麼紮痛了,驚而痛的眯了一下
這個時候松油明燈已經升了起來,十人抱的粗大木柱上燃著明豔的火焰,明亮的似乎壓過了天際衰敗的夕陽
畫蘭是當世名將,他非常清楚戰爭的轉捩點,他很明白,襄陽已經到了一觸即潰的地步
襄陽一戰,沉絡根本不需要御駕親臨,可是,他來了
周皇在這個時候抵達襄陽,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幾個殘兵圍在畫蘭周圍,臉上帶著淚,他們和他一樣無力的遙遙站在南壩城樓上,看著今日的襄陽敗落。他們驚恐到了極點,或許,今天的襄陽就是明天的南壩
“北周皇帝陛下這個時候來襄陽督戰,是要幹什麼?”背後傳來少年微帶顫抖的詢問聲
畫蘭沒有回頭,幾個小兵們倒是誠惶誠恐的跪下,“淮王殿下
“孟將軍,沉絡要幹什麼?”死亡近在咫尺,南楚淮王一身細藍金貴的錦袍,于淒涼的小雨中輕聲而絕望的問
畫蘭冷笑了一聲,蒼白手指捂住臉龐,似乎是在哭,可是當他從手掌中抬起臉龐的時候,卻是一片平靜到近乎於淡漠的臉
“淮王殿下,”白髮青年輕輕的說,“再多看一眼南壩和汴梁吧,二十天……不,十天之後,它們便都會成為北周的領土了
淮王背脊狠狠抽搐了一下,咬著嘴看向不遠的襄陽,北周的皇帝陛下的紅衣在一片漆黑的北周軍裡烈烈張揚,立足處春風吹滿襟袖,殷紅的顏色在他足下鋪展,金色的龍紋和海水江牙從足底蜿蜒而上,一片奪人心魄的金紅交織,讓人打骨頭縫裡心驚膽戰
“沉絡親自來督戰,不是為了攻打襄陽,而是為了嚇死你們,”畫蘭輕輕笑道,“看著吧,淮王殿下
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一座城池破了,如果破的淒慘,破的鮮血淋漓,那麼給其他城池造成的壓力和恐慌,就不言而喻
戰爭打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需要採用外交手段了,最簡單最粗暴的手段就是最有效的
皇帝陛下,顯然是打算屠城
遠處的沉絡不知道做了一個什麼手勢,頓時馬蹄如雷,四野傾動
從南壩城上俯瞰,數條刀鋒馬蹄組成的巨龍帶著滾滾的煙塵沖出北周軍營,以著碾碎一切的氣勢,直撲向搖搖欲墜的襄陽城頭
短短幾個時辰,在淮王的神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襄陽已經像是一塊刀鋒下的豆腐,被劈的七零八落
畫蘭閉上了眼睛,額頭抵著冰冷石磚,他弓著背脊,仿佛戰敗的孤鶴一樣單薄,背脊的骨骼在薄薄白衣下凸起紮人的弧度
攻城之後,就是驅民
手無寸鐵的平民,在北周軍的驅趕下背著土袋,扛著雲梯,推著撞車,步履蹣跚茫然排隊走出來。他們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面黃肌瘦,扶老攜幼,頭頂是傾瀉而下的箭雨、木石和金汁,背後是明晃晃的鋼刀和弓箭
後退是死路,前進也只能多活一秒,只要誰的腳下多停一秒就會被推倒踩踏,躺在無數踩踏而過的腳掌下
無論怎樣都是死,區別只在於,死在北周軍手裡,還是自己的同胞腳下
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頭頂上,曾經的親人和朋友,在箭雨中被戳穿刺傷,一排一排的傾倒下去,鮮血和屍骨層層堆積,壘在襄陽的黃沙上
一片哭聲和血淚中,美豔絕倫的北周皇帝面無表情站在後鋒處,下達命令的聲音從頭到尾,聽不出任何波動
下一個。
下一個。
下一個
每一聲命令都揚起一波撕心裂肺的哭號,夾雜在北周軍卒們的叱喝聲中漸漸遠去,又在城下轉為臨死前的慘叫。那慘叫猶如一支支利劍,把畫蘭戳的千瘡百孔,不成形狀
淮王站在畫蘭身邊,臉上血色盡褪,慘白到了透明的地步,哪怕身邊熊熊燃燒的松油火把也不能制止住他的顫抖
很久很久以後,在這一戰中倖存下來的南楚士兵還是會在午夜時分從噩夢中驚醒。夢裡沒有景象、沒有人影,只有一個平靜冰冷到了極點的聲音:
“下一個
畫蘭隔著血河,隔著層層兵馬費力向前看去,看著北周軍中那抹豔紅的影子,他緊緊抓著手中的銀槍,抓的青筋暴起,幾乎要崩碎
手中的銀槍利齒森森,是陪伴了他一生的武器
遙想當年他在海疆,帳前旗,腰後印,桃花馬,衣柳葉,驚穿胡陣
南楚孟天蘭,一槍在手,未嘗敗績
可如今,他保護不了自己的家國,護不住自己的家鄉
當年南楚襄陽平靜豐饒,是汴梁外的副都,滿街是言笑晏晏的鬥茶少女,她們白皙容顏上描繪著精緻的桃花妝,在烏黑的瓦簷下和情人們執手畫眉,安寧溫柔的似乎要融入襄陽的細雨中
當年的襄陽,春風十裡,薺麥青青,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一座詩酒年華風景如畫的城池,如今被戰火燒成敗落的灰燼,被血洗的荒涼
多年繁華,不過落得城死人亡
畫蘭猛地吐出一口血,向後仰到,重重摔在了南壩的城樓上,一頭白色長髮披散,流泉一樣散在背後
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城頭不知道是誰吹起了塤,仿佛是一支天際遙遙吟誦的淒冷樂曲子,讓人從心底陡升絕望
“將軍,將軍……”有人用濕潤的布子輕輕擦著他的嘴唇,生生焦灼呼喚
寒冷的軍帳裡,一盞青色孤燈,小小火苗俯臥在青銅油燈上,弱弱的跳躍著,似乎一不小心就要熄滅
畫蘭動了動唇,一旁服侍的小兵俯下身側耳聽去,只能聽到兩個名字
沉絡。
鶯兒
一個是他少年時的夢,一個是他心中的影
北周皇帝,北周皇帝啊
那一年梨花樹下遇見,於沉絡是無心的意外,於他,卻是差一點就死心塌地。他的身份是假的,可傾慕卻是真的
三更一夜雨,浮生一日涼。一展珠簾天地間,短風霧生煙。天色青碧,宮裡的梨花開的如火如荼,在夜空裡招搖繁華直沖天際
他正在樹下獨坐,忽而就遇見那個美豔的少年撥開重重花枝,紅衣長髮,絕世美貌,驟然出現在他面前,刹那間連夜霧都變得慵軟
他的視線從他足下繞上衣擺,然後輕輕上揚,最後撞上那雙嫵媚冰冷的鳳眸
然後……然後是什麼
樹下的一夜纏綿,他的身體在他的力量中戰慄,他那麼疼,一時失控便在交纏中咬傷了他的嘴唇。他故作惶恐,心裡卻又生出一絲小小的得意
終於,終於他也在他的唇上留下了一點痕跡,不再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嬪禦
皇帝自然不知道,他嘴唇的溫度,手指的觸感,像是自帶記憶一樣烙印在他的皮膚上,被經年刻成了的傷痕,輕輕碰觸就會痛到心底
著鮮衣,卸心防,未曾料得竟癡狂
傾所有,盡所知,人世斑斕與之嘗可沉絡是敵國皇帝
他為什麼是北周的皇帝
絕世美貌,英明強悍,這樣的皇帝為什麼是北周的帝王?南楚風雨飄搖,卻只生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廢物
他想要效勞的,想要忠誠的,不能是這樣的君主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北周擁有這樣的一個君主
看他收拾河山,厲兵秣馬,看他治下的繁華河山,看他嫵媚鳳眸下毫不掩飾的野心。終於,看著他兵鋒直指,將他的故國撕裂成不成形狀
終於到了這一天,終於到了這一天
畫蘭在夢中大笑出聲,他笑出了眼淚,然後擦一擦眼睛,緩緩坐起身
床邊的小兵被他的模樣嚇住,像是蝦米一樣縮了縮,畫蘭揮手讓他退下
他光著腳,潔白足趾踏在冰冷的南壩地磚上,他輕輕推開門,門外是南楚小雨濕潤清新的味道。
外面很安靜,襄陽已經成了一座空城,北周軍已經紮寨休息,遠處襄陽的火光湛湛,平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空氣中稀薄細微的鮮血味道,卻縈繞不去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夜風把白髮青年身上的薄薄衣衫吹得貼在身上,然後揚風預起,似乎是什麼白得耀眼的鳥兒
畫蘭向著南壩城樓而去,碎石嵌入足底肌膚,他卻感覺不到痛楚。一步一步登上城樓,然後他順著月光的痕跡找到了城垛子旁癱坐的淮王
淮王已經被嚇壞了,少年蜷縮著身體,抵著城牆將頭埋在雙膝中
“站起來,”畫蘭冷冷的命令,“北周皇帝在你這個年紀,面臨的處境比現在還要糟糕
淮王厲聲反駁,“周皇有蘇傾容
“你有我!”畫蘭冷斥,攥緊了身側的白袍,緊緊咬牙,似乎嘗到了口腔中血液腥甜的味道
平了平氣息,畫蘭的語調驟然變得柔軟,軟的似乎摻了甜蜜毒液,他的陰影罩在淮王身體上,一汪深濃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南楚淮王,“殿下,臣以為,有個人可以逆轉局勢
“什麼人,於淑妃嗎?”淮王仰起頭問
於淑妃,沉絡的新寵
據說她在太液池邊傾心一舞,姿容極美,猛地就撞進了路過的皇帝的眼睛,據說她長髮委地,亮可照人,帝甚寶愛之
於淑妃,本來是西四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貴人,就因為這麼一段折腰拋袖,一舞驚鴻的故事,在北周後宮中異軍突起,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從美人升到了淑妃,盛寵的勢頭甚至似乎隱隱超過了誕下東宮太子的江皇后
“不要打於淑妃的主意,”孟天蘭淡淡的看著淮王,“她只是個幌子,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你怎麼知道
畫蘭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淮王的黑髮,漆黑的眸子彎起,輕柔的說,“你忘了嗎,殿下?我曾經是北周皇帝陛下的男妃啊……他的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想想,於淑妃得寵是什麼時候?沉絡出征、江皇后懷孕待產,於淑妃卻在這個時候突然獲寵,可能嗎?皇帝御駕在外,怎麼千里迢迢去寵愛一個皇宮內的美人?所謂的驚鴻一舞根本就是笑話。殿下,沉絡不過是讓那個於淑妃擋在江皇后身前做個箭靶子而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沉絡不能親自看顧有孕的江皇后,便在出征前給她準備了一打替死鬼,當真費盡心思
呵……咽下喉頭的血味,畫蘭微微勾起的淺色唇瓣驟然生出一種惡毒的味道,“現在能逆轉形勢的,只有一個人
“你是說江皇后?”淮王猛然站起身,“北周軍現在傾巢而出,留在北周皇宮的人力並不夠多,如果我找人劫持江皇后
畫蘭搖了搖頭,“不可能
柔軟的舌頭在牙床上輕輕碰撞,每一下都讓畫蘭的心臟顫抖,卻又生出一種甜美而惡毒的興奮感,“你覺得,沉絡會把他如此珍視的人亮晃晃的放在皇宮裡麼
他在陰淡月色下眨了眨眼,“江皇后是沉絡的心頭肉,他絕不會放心把她留在守備空落的皇宮,對皇帝陛下來說,只有一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
“什麼地方?”淮王問
“沉絡自己身邊。”畫蘭冷笑,“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身邊。”
“沉絡身邊守備嚴密無比,你永遠不可能從他手裡帶走江皇后,但是,皇帝陛下還有一個掌上明珠,”畫蘭在月光下輕輕笑著,蠕動嘴唇,“————東宮太子
“那是江皇后的頭胎愛子,他只有三歲,沉絡愛逾性命
“三歲稚子,不能帶在軍中,所以他一定不在沉絡身邊
“你可以找他下手,東宮太子……就是那個能逆轉南楚局勢的人
看著轉身而去的淮王,畫蘭背靠著冰冷的城垛,燭火搖曳滿地冷清,他對淮王的背影露出一個冷冷的微笑
旁邊的韓禦史抽著冷氣,“將軍,你這出的是什麼餿主意
畫蘭低頭擺弄手中的銀槍,“怎麼說
“先不論淮王能否找到北周太子,就算是真的給他找到了,能不能順利劫持到人還是另一回事。那三歲的東宮可是周皇心愛的長子,淮王失敗了還好,若是成功了……”韓禦史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寒蟬,“周皇豈能饒得了他?!周皇乃當世梟雄,我不認為他會因為三歲稚子而放棄到手的江山!但不論是死是傷,這仇定他會記在心裡,一旦南楚國破……淮王殿下決然逃不過周皇的毒手
到時候,沉絡會用怎樣的手段料理傷害他愛子的淮王?簡直讓人想都不敢想
“孟將軍,你這簡直是謀殺淮王我是。”許久之後,白髮青年淡淡轉過身來,盯著韓禦史的眼睛,“南楚如此,我已經毫無辦法了。襄陽城已破,或許明天,後天,就會輪到南壩。等到南壩也淪陷,就沒有什麼可以守護汴梁了,從這裡到汴梁,只有不到一百里……一百里,以北周軍的行軍速度,一頓飯的功夫也就足夠了
“南楚滅亡是須臾之間的事情,國亡城破,誰也救不回來。可是韓禦史,我恨
“我恨南楚天家!”畫蘭激烈的咬牙切齒,白髮猛地撲上胸前,倏地一把抓住韓禦史的襟口,我恨楚皇昏庸無道,將我海疆大營盡數解散,迷戀丹術,糟蹋了好好的江山!我恨太子宇文靖無能,為了爭權奪利而向沉絡借兵,引狼入室!我恨淮王和宇文靖不死不休,為了儲位犧牲無數官臣良將!他就算贏了又如何?贏了儲位,卻斷送江山!我恨他們不顧百姓,不顧軍民!我恨我的南楚,居然屬於這樣的皇室!我最恨的,是我居然要為他們效忠韓禦史微微顫抖著嘴唇,驚駭的靠在冰冷城磚上
白髮青年深吸一口氣,許久才似乎從某種激烈的情緒中恢復過來,白皙手指九鬆開了他的衣襟,捂住臉龐
“李將軍身死,魏烈候殉國,那些有才能有衷心的同僚,都在我眼前一個一個斷送。南楚明日大概就可以改名易姓了罷,”畫蘭冷笑,“宇文家葬送了南楚江山,他們憑什麼自在活著?合該去給南楚陪葬
“所以,就挑唆淮王偷襲北周太子,從而激發北周皇帝的怒火麼?”韓禦史心歎,“孟將軍,想不到你的恨意這麼深
“去給我準備衣服吧,”畫蘭扭頭淡淡吩咐
韓禦史抬眉看著冰冷月色下的白髮青年,“將軍,你要什麼衣服
“死人的衣服,”畫蘭回答,“等打完了這一仗,我就去死。城破之前,你把我埋在李將軍的身邊,我們埋骨的地方,永遠是南楚
“我們的骨骸,我們的血肉,都要腐爛在自己的故土上,我會用自己的鮮血和靈魂為故國留下一個方寸之地,即使全部江山都跟著姓了沉,我墳頭的那柱香也要為南楚點著。要讓後人知道,他們的將軍死去的地方,就這麼一小片地方,永遠都叫做南楚
當時城樓上有燈光遼遠,遠處夜霧深重,南楚的青年將軍走到了絕境,一頭白髮素衣,清瘦身材有種竹一般的弧度
韓禦史哽著嗓子,他於燈火的暗影中躬下身軀,對著清雅的白髮青年恭敬折腰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下官會隨著將軍一起,合葬南楚
一代名將的結局,或許就是如此了吧
如果不能拯救山河,那麼就共葬故土
頭上的月光冷冷的閃了一下,照著這位昔日的海疆名將。後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雲重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襄陽半個城都在冒煙,北周軍士們明戟銀刀,在各個街巷橋拱之間穿梭而過,不時能聽到鐵甲馬蹄的聲響
城已經攻破了,幾個將軍分片區帶領著人收拾傷殘,該燒的就要燒掉,免得引起瘟疫或者病情,糧食集中,金銀入庫,統統一絲不苟
打仗的時候喧囂震天,打完了就幾乎是瞬間平靜下來,夜色裡襄陽燈火杳杳,藏灰色的棉瓦灰簷勾著一晚月色,安靜的似乎能聽到塔樓小銅鈴的碰撞聲、聽到佛寺裡依稀朦朧的低唱,整個城鎮彌漫著南楚春日小雨的濕潤和清新
襄陽是汴梁的外的衛城,格局風味都和京城別無二致,襄陽雖然剛剛經過血洗,但北周軍攻速很快,整個城市除了微微泛著血腥味之外,並沒有遭到太大的破壞
閃電戰向來是雷宇晨的第一選擇,三年的大戰彼此消耗下來,南楚已經耗竭了國庫和膏血,城池館驛這類燒錢的玩意兒還是破壞的越少越好,一座城池打下來越慢,就越破敗,後續修整的花費也就越多。自從皇帝御駕前來督戰之後,北周軍的進攻速度就幾乎在以每天兩百里的速度瘋狂推進
不久之後,就是最後的汴梁大戰
雷宇晨遙遙望向對面南壩城的牆頭,那裡還豎著南楚最後幾面鳳凰旗,紅底兒金黃的羽翼,極華麗的顏色,被春雨洗的很是鮮亮,裹在濕淋淋的旗柱子上
攻打汴梁之前,要先攻下南壩,這將是南楚孟天蘭的最後一戰,也將是他和孟天蘭最直接的一次交鋒,雷宇晨時不時的就要往南壩牆頭望一望,希望能看到那個單薄清雅,一頭白髮的青年
街台兒上的血跡猶自鮮豔,一條一條如同縱橫的紋路淌在青磚縫子裡,雨水一沖就漫了上來,地上一層微腥的粉色水跡
有驛使從城門縱馬刷的沖過來,濺起半身的血水,流星一樣眨眼不停的沖過去了,背後的青龍令旗卷著濕氣烈烈狂舞
“又是太子殿下的驛使,”雷宇晨沖身邊的副將笑語,“殿下留守河陽,日日都要給皇上送信的,每天都趕在子時之前
東宮太子三歲稚齡,就已經可以寫出極為流麗蒼勁的飛白體,太子生於戰時,皇帝親手帶的不多,但皇上極愛他,說是心頭肉眼珠子也不為過。孩子太小,不能像江皇后一樣帶在身邊兒,留在了相對安全的河陽,但是皇帝陛下每日都要等收到兒子手書、親自過目之後才會休息
“於淑妃不也天天派人送信?”副將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水,用手肘頂了頂雷宇晨的腰,男人八卦起來一點兒也不遜於包子鋪裡的大娘,“將軍,夫人是江皇后的貼身姑姑,你消息道兒靈通,倒是給大夥講講這裡頭怎麼回事唄。於淑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封妃的時候皇上人在河陽陪著太子殿下呢,怎麼就脫穎而出,青雲直上了?還傳的邪裡邪乎,說把江皇后的寵都奪了
雷宇晨差點噴了,狠狠給了副將一個腦瓜崩,“把你的嘴巴趁早給老子閉緊!我上次就是大舌頭,被皇上罰了五十軍棍!宮廷內事,我可是再也不敢問啦!大戰在即,給老子好好想想正事那也要勞逸結合麼
副將翻翻白眼,這天趕天的急行軍,攻城都不帶歇氣的,也不知道皇帝和丞相急什麼。眼看著南楚就在手裡了,一點一點鯨吞蠶食不挺好的?非要一日五百里的攻城掠地,這是打算趕著在南楚皇宮過年呢
打仗是打仗,好容易休息的時候還要給人嘴巴落鎖,累不累啊?皇帝陛下後宮三千,雷將軍娶了夫人,哪裡懂得他們這些老光棍的一顆八卦心……哼
襄陽城裡血氣沒有散乾淨,皇帝是不入城的,金龍皇帳立在城外五十裡的層層軍陣包裹之中,三步一崗,五步一機,四處刀戟森立,高高鼎立的松油火把照著來回有序穿梭的玄甲衛
周福全伸著脖子等在外頭,聽到馬蹄聲就緊趕著迎了上去,雙手恭恭敬敬接過驛使手中青綢鑲四爪游龍的卷軸,彎下腰笑,“驛使大人真準時,皇上一早等著太子殿下的信兒呢
老太監示意旁邊的侍衛拉過驛使的馬,“皇上正忙,大人先歇著,待皇上御筆回批了信,就交給大人送還河陽
正說著,旁的驛使也陸陸續續到了,一個面嫩的小驛使踮著腳尖喊,“周公公!麻煩等等,我這裡還有宮裡來的信件,要一併送給皇上過目的
周福全臉色淡淡的,只護著袖筒裡東宮太子的卷軸,眼梢往那小驛使手裡瞄了一瞄
“既然送來了,就收了吧。”他撇嘴淡淡伸手接下
驛使官們都長著眼色的,看到周福全這模樣,就知道那不是什麼受待見的信件兒。小驛使知道自己這趟大概是白跑了,也不敢問周福全皇上御批什麼時候能下來,只訥訥牽著馬退了下去
周福全掂了掂手裡厚沉沉的信筒,嗤的笑了聲
這封信,是打宮裡於淑妃那寄來的
這於淑妃也算是個人物,打從皇帝出征,竟是學上東宮太子的做派了,日日一封信送到軍營裡頭來,生怕皇帝不記得她姓甚名誰
可太子殿下是什麼人?皇帝的嫡長子,剛出娘胎就封了太子,日後承襲江山大統的人物
皇帝說過,“小才靠勤,大才靠天”。太子甚為早慧,冷靜典雅美姿容,像極了皇帝幼年那時。皇帝表面上雖然嚴厲,可是喜愛這孩子簡直到了骨子裡,每每回宮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這江山,不出意外定然是要交給東宮的
而這位於淑妃嘛,就有點找不著北了。當初內務府劉公公把她從犄角旮旯翻出來,上報給皇帝,給她搏了個莫名其妙的淑妃,不過就是為了給待產的江皇后做個擋箭牌麼?別人不知道內情如何,她自己心裡總不能沒點底兒吧
當初話說的很清楚——只封妃,不臨幸,端的有名無實。你願意抗著這麼個遭人怨的名聲,咱就把你報上去。你不願意,就自個兒宮裡窩著,不要以為封了淑妃就能爬去皇帝眼皮子底下晃,外人把你捧上天,但你自己要清楚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一個有名無實的淑妃罷了……可即使有名無實,於淑妃也願意。宮裡西四所的清寂日子呆久了,不眼紅江皇后那是不可能的事。人都有野心,也有僥倖的心,皇帝親口給她封了妃,又賞賜了宮室寶物,她也漸漸的就生出些和江皇后爭寵的意思來
內務府辦事很周全,做戲做的全套,不但高高的捧著於淑妃,還給她記了幾回檔。但這種富貴究竟是風裡的鈴鐺,虛虛浮浮,一旦打完了仗,皇帝回宮,這個於淑妃的價值也就用盡了,皇帝不可能容許這麼個假寵妃繼續戳在江皇后眼睛裡添堵
所以,於淑妃大概是想趁著這段時間把自己從假寵妃變成真寵妃吧。那每天一封信,情真意切,纏綿幽怨,只可惜滿腔春情都付諸東流水了……且不說皇帝根本沒空看她的信,江皇后人還在皇帝身邊兒呢,哪容她插的進針去
想著周福全搖搖頭,掀起薄薄的油薄氈帳簾,把於淑妃的信筒扔到了書信檔的格子裡。信筒上繡著銀絲梅竹,幽幽閃光在燈火下滾了幾滾,就埋到角落裡去了
皇帳外和皇帳裡恍若是兩個世界,外頭鐵甲森森,帳子裡頭卻春暖太平
時節已經到了春天,南楚比北周更暖和一些,帳子裡不用升炭,連帷幕用的都是薄薄的彈墨兩層蜀絲帳子,流霧一樣從橫樑上饒掛下來
江皇后蜷著腿靠在花梨木小塌上,輕聲和慕容千鳳說著話
自打攻到了南楚腹地,慕容千鳳就日日來向皇后請安。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系於北周皇室,和宇文靖大約是沒什麼關係的。雖說她身上掛著宇文靖正妻的名頭,可是那個男人即不是她心愛的,也不是她能依靠的,仗打到了這個地步,宇文靖早就做不成什麼南楚太子,能跟在皇帝手邊日後混個侯爺的銜兒,安身立命到死,就已經是他大大的好運
正聊著,外頭人影閃動,傳來太監唱名和輕輕的足底踏音
“娘娘,恭獻侯前來接他的夫人。”內侍輕微掠開了一點帳子,輕聲細語的遞話
菲薄的帳子掀開,一線暖暖的燭光就從宇文靖手臂流到了外帳的地板上,震的他心頭一蕩
“娘娘千歲。”宇文靖清了清嗓子,把聲音調整到最輕,這才緩緩開口。說完了話他也不敢抬頭,只是透過帳子裡透出來的零星光絲看著地上紗帳來回飄拂的卷影
帳子裡面紅檜木的鶴羽屏風,銀線提花猞猁皮的地毯,一切都佈置的很溫暖,角落高高聳起的黃銅包金獸口腳架映出裡面女子一星半點的動靜,讓宇文靖的眼皮被黏住了一樣
那裡頭,就坐著江皇后
在內帳裡,她大約是散衣長髮,嬌俏俏的臥著吧
他心頭又酸又苦,一會兒火燒似得熱,一會兒又像是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從頭到腳都是絕望和不甘
南楚將覆滅,他這個所謂的南楚儲君早就已經徒有虛名。只能在沉絡手下苟且偷生。南楚人恨他引狼入室,北周人笑他毫無風骨
聽聽周皇賜給他的封號——恭獻侯
‘恭’就是把膝蓋骨碎到了地下,‘獻’就是把江山雙手奉上,他曾經是堂堂一國太子,如今卻只能在周皇腳邊做個混吃等死的傀儡。這封號是一輩子的恥辱,且會生生世世的傳下去。他宇文靖,大約日後就會和漢獻帝、劉阿斗之流同留史冊吧
可是他能怎麼辦
他自小就長在宮廷,懂得的只有權謀內鬥,生於富貴,不曉得半點疾苦。南楚皇家子弟就是這樣,放得下江山放得下氣節,可就是放不下身家性命和到手的富貴。好死不如賴活著嘛,更何況丟了江山,還能在周皇手下做個太平的侯爺,飽食終日,總比慘死沙場要好
時至今日,宇文靖才徹底看透了自家骨頭裡的落魄,雷宇晨說得對,南楚從上到下,脊樑已經斷了。這些事宇文靖不敢想,想了就會痛徹心扉,所以他乾脆把注意力轉移到酒和女人身上
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個女人,他連碰都碰不得
偏生那又是他最想要的
宇文靖聽著帳子裡頭江皇后和慕容千鳳講話的聲調,只覺得腳趾頭都有點酥了
江皇后並不是絕色,但是模樣兒細膩婉媚,被寵的像是千雕萬琢後的軟玉,生了東宮太子之後,容色竟然是更形鮮潤了
豔冠九州的北周天子捧在手心上疼愛的女人……想想都勾人心魂。宇文靖每回都借著攜慕容千鳳來訪的藉口,隔著簾子探頭探腦的瞧一瞧江皇后,端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然,有周皇沉絡在,給宇文靖一百個豹子膽他也不敢真的幹什麼,可是,單單這麼在她帳子外站一會兒,宇文靖就覺得滿身都是滋味兒
想著想著又覺得身體有點發熱,南楚濕涼的節氣裡,宇文靖居然覺得後頸和額頭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心口似有女人勾起的嬌軟指尖兒在緩緩撓動
帳子裡面開了小窗,在南楚的夜雨中很通風,忽然一陣溫潤的濕氣吹過來,撩起了輕薄的彈墨帳子,帳尾飄起了一人高,打在宇文靖臉上
他向後退了兩步,目光一抬就對上裡面的人
臥在杏黃絲墊上的姑娘撐著手臂看過來,青碧色莨綢外衫松松裹在腰上,交領處一片細膩白滑的肌骨
宇文靖心跳如鼓,只覺得手心發汗,喉嚨發幹
“娘娘……”宇文靖恍恍惚惚正要說什麼,卻見江皇后撐起身子跳下小塌,連鞋都不顧上穿就開心的撲出來
“皇上
宇文靖渾身一震,背脊陡然傳上一陣泠泠的寒意,他轉回頭去
兩隊玄甲衛在外帳依次排開,松油火把在這個陰暗的滴水下頭猛然竄上老高,亮的讓人心頭髮刺
周福全弓腰搭著拂塵,小心站在火頭旁引路,在他身後,北周皇帝陛下淡淡的揚了揚眉角,手指輕輕點著腕處鮮紅的衣袖,那雙形狀嫵媚的鳳眸把宇文靖從頭到尾緩緩掃了一遍,意味深長
宇文靖牙根發緊,頓覺得骨子裡都涼透了,差點向後踩到袍腳打個趔趄,咽下口水,“外臣參見陛下!臣,臣是來接茺國公主的,這就告退
周福全杵在一邊兒不說話,靜靜看著宇文靖作死
這位恭獻侯宇文靖,回回選皇帝不在的時候來帳子外晃悠,這是在惦記誰,根本不用說!別提皇帝陛下那狠辣的眼光,就連他這個內侍太監都能看出些端倪來
嘖嘖,自己都國破家亡了,色膽居然還能長這麼大個,動心思動到江皇后身上,這不是找著被皇帝剝皮燉骨麼
江采衣可沒有感覺到這點微妙的氛圍,草草一個福身,光著腳丫就跑出來,潔白的腳踝濺起星點雨珠
沉絡攬過她,指尖在江采衣肩上似有若無的細細摩挲,笑吟吟對宇文靖彎起鳳眸,“告退?不必,朕有事吩咐你,進來吧
說罷挽著江采衣的手直接撩開帳子
宇文靖惻惻然跟在後頭,腳一踩進去,就陷入了一片金褐色的柔軟猞猁毛地毯,溫暖滑潤的感覺貼著足踝摩擦。他不經意就看到了江采衣落在檀木小榻旁邊的鞋,月白綢的緞面兒,碧綠掐絲的滾邊,鞋底只是一層細棉,連皮革子都沒有墊,似是生怕一點硬度都會硌到她的腳
三千里急行軍,皇帝竟然還能把江采衣養的如此嬌嫩,明明已經是一個皇子的母親,看上去卻仿佛還是豆蔻枝頭盈盈春的少女
江采衣滿心滿眼都是皇帝,宇文靖這麼大個人杵在這兒,好半響她才發覺。撒嬌纏膩的形態馬上一收,蹬上繡鞋,端起皇后范兒規規矩矩坐在了沉絡身邊,連手指放在膝蓋上的姿勢都無懈可擊
嘉寧帕子一甩,退在江采衣身後,打從心裡嘖嘖感慨:娘娘這從軟糯嗲甜乖無縫銜接到高貴淡漠冷的本事簡直堪稱一絕。前一秒收拾完後宮諸妃,後一秒就能窩到陛下手心變成一隻嬌糯糯的小鴿子,這要是被後宮三千佳麗給瞧見了,一準兒要破口暗罵————裝
其實,這真不是裝啊
江采衣做著皇后,自然要有威震諸妃的本事,皇帝自打出征,後宮就一併交給了皇后,半點也不打算沾手,這麼多年來後宮大事小事都風過無雨,皇帝的後院兒不著一點兒火,皆是江采衣在後宮恩威並施的結果
可是,小女兒家家的,在心愛的夫君身邊哪裡還能端的起什麼端莊范兒,到了皇帝跟前,江采衣渾身的冷硬便都寸寸軟成了春雨,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麼一副精分臉
所以宇文靖所見到的江采衣永遠是淡淡坐于皇帝身側,於燭火下投來一陣輕飄而漠然的視線,這個時候的她顯得無比遙遠而冰冷,仿佛朦朧光線裡一尊玉凝成的佛像
宇文靖喉嚨滾了滾,咽下一陣不適,攜著慕容千鳳的手規規矩矩跪在沉絡腳旁
“皇上……有何吩咐?”他乾澀的問
沉絡微微垂下漆黑的睫毛,目光在宇文靖臉上輕輕流轉,緩慢的讓他整個身體向後瑟縮去,某種陰冷的意味順著髮絲,一點點的向上攀爬
末了,皇帝笑一笑,“恭獻侯,你可熟悉白州
白州?宇文靖想了想,白州是南楚東部最大的一個州郡,也是南楚的產糧源地之一。八百里平川,土壤豐美,自古有“白川熟,天下足”的美譽,他作為南楚太子多年,自然對白川異常關注,不可謂不熟悉
沉絡並沒有等他回答,微微側頭,枕在支起的手腕上,“襄陽已經攻破,汴梁指日可待,恭獻侯,你此刻不必跟在朕身邊。白川民風頑固,北周軍至今未能完全掌控,前幾日又鬧了暴亂,朕指給你十萬金吾衛,你去白川鎮壓罷,今晚便動身
宇文靖倒吸一口冷氣,狠狠抬頭,對上了那一對令人心驚動魄的美豔眉眼
那雙眼睛裡只有笑意,還有無邊無際的算計
他跪在地上,只覺得寒意鑽透了肌骨,順著血液逆流而上,差點把他淩遲成骨架
“臣……”他幹啞的開口,企圖做最後的掙扎,“臣已經多年不帶兵
“你不需親自帶兵,”沉絡沒那麼大方,自然不可能把十萬大軍直接交到宇文靖手中,“雷宇晨一起去,戰事上他自會輔佐你
說罷沉絡不給他任何辯白的時間,輕啟紅唇,“退下吧
外頭南楚春雨纏綿,落在身上卻疼的刀刺劍挑一般,宇文靖要極力維持住腳步的穩定才能堅持住不要摔倒
一旁慕容千鳳還喜氣洋洋的念,“恭喜侯爺,皇上一直沒有指派前去白川鎮壓暴亂的人選,哪裡知道今日就特地選了侯爺!侯爺最熟悉白川境況,又得了兵權,這次定然能一舉立功,日後便也能得陛下青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宇文靖猛然回頭,狠狠一巴掌扇在慕容千鳳臉上,睜著一雙血紅的眼
“閉上你的嘴!”他冷冷咬牙,渾身在春雨裡直打擺子,雨水順著他面部暴突的青筋道道流下,仿佛一隻困在地獄的孤獸
“白川!”他幹啞怒吼,“讓我去鎮壓白川暴亂!?白川是我南楚的底盤,暴亂的人是我南楚的百姓!而我是南楚的太子!沉絡讓我去白川鎮壓暴亂,就是不給我留活路!說得好聽,十萬軍權?其實還不是掌握在雷宇晨手裡!雷宇晨名為輔佐,實為監視,我就是個空皮子傀儡
“恭獻侯,”慕容千鳳捂著臉側血紅的五指印,輕輕的說,“您有什麼火兒,儘管沖我發就是。但您記好了,您現在不是南楚的太子,而是北周的‘恭獻侯’,作為臣下,切勿直呼皇帝陛下的名諱
宇文靖哽了一下,緩緩盯著慕容千鳳,忽的就笑出聲,“直呼名諱會怎樣?處死我麼?我現在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你的皇帝陛下下的一手好棋,拿我這麼個南楚太子壓制諸藩王,占盡了便宜。現在,又派我去攻打自己的故土!他殺了那麼多南楚人,又怎麼會把一個小小的白川看在眼裡?他這是眼看著汴梁盡在掌握,北周要在南楚立政了,就把我當筏子使!他要接管南楚,要成就聖君名聲,俘獲南楚民心,就把這些屠戮楚人的髒事甩給我去做!我是南楚太子,卻舉著北周的旗幟屠殺自己的百姓,我成了個什麼?人人得而誅之的畜生!白川之後,沉絡會保我麼?他只要把我往外一扔,我自然會被楚人撕得屍骨無存,而他自己則穩坐金鑾殿,受眾人跪拜,萬國來朝!他不僅要榨幹我身上最後一點利用價值,還要推我入地獄火坑
慕容千鳳看著他困獸般的形狀,並沒有半點同情。這人,怪天怪地就是不怪自己,沒出息的樣!既然為了安身立命投靠北周,就該冷靜接受這結果。天威莫測,既然做了皇帝陛下手中的棋子,就別怨人家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皇帝養著你,不拿來用,難道要供起來
從太子變成侯爺,這落差確實大,可埋怨有什麼用?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就算你想中途撂手,也是不可能的事
攻打白川,不管宇文靖多麼不願意,他都沒有反抗的餘地。打仗是雷宇晨在實際操作,到時候宇文靖的旗子一打,名號一叫,不管宇文靖本人出現不出現,這惡名是定定的落到他頭上了,哪怕他死了,皇帝也能壓制消息栽贓嫁禍
還有一句話,慕容千鳳含在嘴邊沒說:活該你有這個結果,瞧你對江皇后露出那副垂涎的心思,不就是找死麼
皇帝不過淡淡幾句話,便能讓宇文靖如墮地獄,不得安身,差距如此巨大,你怎麼就敢去覬覦他的女人,而且是皇后娘娘?皇帝此時不剜你的心,更待何時
那邊兒宇文靖剛剛出了帳子,這邊兒精分臉江皇后就爬到皇帝膝頭上了
“皇上,”江采衣微微嘟起嘴巴,很不高興的樣,“於淑妃又來信了?讓臣妾瞧瞧
皇帝陛下微微挑了挑眉毛,潔白五指插在鬢側的長髮裡,很冷淡的語調,“蒹葭又給你來信了?讓朕瞧瞧
呃
江采衣心虛了,不敢接話了
蒹葭才開始練習寫信,遣詞造句什麼的尺度把握不大到位,尤其在對於“思念”之類的表達上,很容易造成夫妻誤會,挑起家庭矛盾什麼的……這信,還真不能入皇帝陛下的眼睛
“不敢?”沉絡挑唇笑了笑
窗畔小雨綿密的打在他頸側的黑髮和潔白的肌膚上,沾了潮氣貼附在綾紋交錯的襟口邊,沉絡微微伏低下身子,一指頭推開江采衣纏過來討親親的嘴巴,直接把她推下了地,“不敢就趁早別給朕灌這迷魂湯,下去
說罷起身自顧自更衣去了
江采衣有絲僵硬的站在原地,維持著被皇帝陛下推下膝蓋的姿勢,腦子一涼
唉呦,家庭矛盾,好像已經發生了啊
船沒寫完,等兩天
简体版
荆州边境最后孤立的两座城池:襄阳和南坝,犹如固守南楚京城汴梁青铜天门的守将,在苍茫的大地上孤立成两座山城
南楚的夕阳在深蓝的天空上渐渐沉没,从云端的缝隙里裂开一丝鲜红的血线,夕阳还没有西沉下去,东边已经有浅白的月亮在天际隐隐约约
日月同时当空,多么凄凉多么惊骇的景象
画兰佝偻着背脊,贴身站在南坝城的垛子上,手扶着冰冷而漆黑的城墙,咬牙看着对面襄阳城的滚滚烽烟
襄阳的城墙在厚重的军甲和冰河铁马前,薄的像是一戳就破的纸片
两座城池离的很近,画兰站在南坝的城楼上,能看到襄阳摇摇欲坠、在北周军一波又一波悍猛攻击下垂死挣扎的凄凉模样,滚滚的烟沙从北周马蹄下扬起,几乎淹没了半个襄阳城
北周军已经兵临城下,百万大军,北周皇帝亲临沉络来了
画兰颤抖着手指,慢慢打开手中的地图
上面每一个自北向南的方向都用淋漓的墨迹划出三条醒目的红线,那是从边境到汴梁的三条烽燧,确保边境战火一起,一昼夜间便能传到京城
无比熟悉,这是画兰一手打造的边防线,一砖一瓦,呕心沥血。他在每一个险要地形都矗立着或大或小的关隘,敌军若是从北方奔袭而来,在每个关隘里放上几十几百人,便能让大军骨鲠在喉
可是这样倾尽一切打造出来的精密防线,却在狂飙的北周大军面前形同虚设。北周军从扎马河疾驰到淮王属地,一路轻骑快马,绕过了无数江河,如入无人之境
画兰亲手打造的,环环相扣的边防,防得住外敌,却根本防不住楚皇的昏庸
南楚,一个自毁长城的国家,对上它虎视眈眈的强邻,可以坚持多久呢
边防线上每一个重要的关卡都被苏倾容设计调换了主将,或杀或贬,或死或伤,坚固的城池在北周的兵锋下,处处都是漏洞
画兰补不起那样的漏洞,他没有足够的军队,没有足够的粮饷,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英明的主君
急速奔跑和喘息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兵满脸乌漆抹黑,跌跌撞撞的冲上城楼,凄惶大喊,“将军!襄阳城要破了
襄阳城要破了
心头闷闷生痛,画兰手中的舆图在眼前扭曲变形,恍惚间,北周铁蹄下的襄阳似乎成了明日的南坝和汴梁,城城焦土,处处烽烟
画兰艰难的抬起头,于天际一线鲜艳的血色残阳下,拼命向对面的襄阳城看去
襄阳的城楼上,月白绣明黄凤凰纹的旗帜被箭矢射的七零八落,旗杆啪的一声折断,在高高耸起的旗杆上挂落下来,卷了一个无力的翻折后就像折翅的风筝一样歪斜了下去
北周军前锋在疯狂攻击城墙,城门在撞木下吱吱哀吟,周围的城墙已经被滚石打的浑身是洞,碎石漫天
襄阳城内的百姓们绝望的用衣服、稻草和小石块,甚至是发霉的粮食去补洞。然而,破烂不堪的襄阳城墙根本吃不住力,在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中终于挺不住,轰的一声向内崩塌,砸落的碎石和砖块犹如坟墓盖住了拼命补洞的百姓和士兵
于是,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生命在土石和刀锋的攻击下,湮灭在带血的黄沙里
北周军的后锋将士按兵不动,冷酷的看着这一场血肉厮杀
严密而黑压压的北周军中,耸立着一座近三层楼高的玄金大纛,孟天兰从南坝的城楼上俯瞰过去,狰狞巨大的金色游龙盘绕在纛顶上,风中粼粼波光,在烽烟中似乎要升腾而起,用铁爪和獠牙撕裂南楚江山
开始下雨了
南楚的雨季是最美的,一丝一雨如绸,一点一滴柔润
细而绵密的雨丝打在画兰的白发上,从纤薄青年背脊的白衣滑落下去,堪堪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紧紧抓着城墙,看着北周皇帝从玄金大纛旁站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缩起,似是被什么扎痛了,惊而痛的眯了一下
这个时候松油明灯已经升了起来,十人抱的粗大木柱上燃着明艳的火焰,明亮的似乎压过了天际衰败的夕阳
画兰是当世名将,他非常清楚战争的转折点,他很明白,襄阳已经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襄阳一战,沉络根本不需要御驾亲临,可是,他来了
周皇在这个时候抵达襄阳,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残兵围在画兰周围,脸上带着泪,他们和他一样无力的遥遥站在南坝城楼上,看着今日的襄阳败落。他们惊恐到了极点,或许,今天的襄阳就是明天的南坝
“北周皇帝陛下这个时候来襄阳督战,是要干什么?”背后传来少年微带颤抖的询问声
画兰没有回头,几个小兵们倒是诚惶诚恐的跪下,“淮王殿下
“孟将军,沉络要干什么?”死亡近在咫尺,南楚淮王一身细蓝金贵的锦袍,于凄凉的小雨中轻声而绝望的问
画兰冷笑了一声,苍白手指捂住脸庞,似乎是在哭,可是当他从手掌中抬起脸庞的时候,却是一片平静到近乎于淡漠的脸
“淮王殿下,”白发青年轻轻的说,“再多看一眼南坝和汴梁吧,二十天……不,十天之后,它们便都会成为北周的领土了
淮王背脊狠狠抽搐了一下,咬着嘴看向不远的襄阳,北周的皇帝陛下的红衣在一片漆黑的北周军里烈烈张扬,立足处春风吹满襟袖,殷红的颜色在他足下铺展,金色的龙纹和海水江牙从足底蜿蜒而上,一片夺人心魄的金红交织,让人打骨头缝里心惊胆战
“沉络亲自来督战,不是为了攻打襄阳,而是为了吓死你们,”画兰轻轻笑道,“看着吧,淮王殿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一座城池破了,如果破的凄惨,破的鲜血淋漓,那么给其他城池造成的压力和恐慌,就不言而喻
战争打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采用外交手段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手段就是最有效的
皇帝陛下,显然是打算屠城
远处的沉络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顿时马蹄如雷,四野倾动
从南坝城上俯瞰,数条刀锋马蹄组成的巨龙带着滚滚的烟尘冲出北周军营,以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直扑向摇摇欲坠的襄阳城头
短短几个时辰,在淮王的神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襄阳已经像是一块刀锋下的豆腐,被劈的七零八落
画兰闭上了眼睛,额头抵着冰冷石砖,他弓着背脊,仿佛战败的孤鹤一样单薄,背脊的骨骼在薄薄白衣下凸起扎人的弧度
攻城之后,就是驱民
手无寸铁的平民,在北周军的驱赶下背着土袋,扛着云梯,推着撞车,步履蹒跚茫然排队走出来。他们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面黄肌瘦,扶老携幼,头顶是倾泻而下的箭雨、木石和金汁,背后是明晃晃的钢刀和弓箭
后退是死路,前进也只能多活一秒,只要谁的脚下多停一秒就会被推倒踩踏,躺在无数踩踏而过的脚掌下
无论怎样都是死,区别只在于,死在北周军手里,还是自己的同胞脚下
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头顶上,曾经的亲人和朋友,在箭雨中被戳穿刺伤,一排一排的倾倒下去,鲜血和尸骨层层堆积,垒在襄阳的黄沙上
一片哭声和血泪中,美艳绝伦的北周皇帝面无表情站在后锋处,下达命令的声音从头到尾,听不出任何波动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每一声命令都扬起一波撕心裂肺的哭号,夹杂在北周军卒们的叱喝声中渐渐远去,又在城下转为临死前的惨叫。那惨叫犹如一支支利剑,把画兰戳的千疮百孔,不成形状
淮王站在画兰身边,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到了透明的地步,哪怕身边熊熊燃烧的松油火把也不能制止住他的颤抖
很久很久以后,在这一战中幸存下来的南楚士兵还是会在午夜时分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景象、没有人影,只有一个平静冰冷到了极点的声音:
“下一个
画兰隔着血河,隔着层层兵马费力向前看去,看着北周军中那抹艳红的影子,他紧紧抓着手中的银枪,抓的青筋暴起,几乎要崩碎
手中的银枪利齿森森,是陪伴了他一生的武器
遥想当年他在海疆,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
南楚孟天兰,一枪在手,未尝败绩
可如今,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家国,护不住自己的家乡
当年南楚襄阳平静丰饶,是汴梁外的副都,满街是言笑晏晏的斗茶少女,她们白皙容颜上描绘着精致的桃花妆,在乌黑的瓦檐下和情人们执手画眉,安宁温柔的似乎要融入襄阳的细雨中
当年的襄阳,春风十里,荠麦青青,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一座诗酒年华风景如画的城池,如今被战火烧成败落的灰烬,被血洗的荒凉
多年繁华,不过落得城死人亡
画兰猛地吐出一口血,向后仰到,重重摔在了南坝的城楼上,一头白色长发披散,流泉一样散在背后
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城头不知道是谁吹起了埙,仿佛是一支天际遥遥吟诵的凄冷乐曲子,让人从心底陡升绝望
“将军,将军……”有人用湿润的布子轻轻擦着他的嘴唇,生生焦灼呼唤
寒冷的军帐里,一盏青色孤灯,小小火苗俯卧在青铜油灯上,弱弱的跳跃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熄灭
画兰动了动唇,一旁服侍的小兵俯下身侧耳听去,只能听到两个名字
沉络。
莺儿
一个是他少年时的梦,一个是他心中的影
北周皇帝,北周皇帝啊
那一年梨花树下遇见,于沉络是无心的意外,于他,却是差一点就死心塌地。他的身份是假的,可倾慕却是真的
三更一夜雨,浮生一日凉。一展珠帘天地间,短风雾生烟。天色青碧,宫里的梨花开的如火如荼,在夜空里招摇繁华直冲天际
他正在树下独坐,忽而就遇见那个美艳的少年拨开重重花枝,红衣长发,绝世美貌,骤然出现在他面前,刹那间连夜雾都变得慵软
他的视线从他足下绕上衣摆,然后轻轻上扬,最后撞上那双妩媚冰冷的凤眸
然后……然后是什么
树下的一夜缠绵,他的身体在他的力量中战栗,他那么疼,一时失控便在交缠中咬伤了他的嘴唇。他故作惶恐,心里却又生出一丝小小的得意
终于,终于他也在他的唇上留下了一点痕迹,不再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嫔御
皇帝自然不知道,他嘴唇的温度,手指的触感,像是自带记忆一样烙印在他的皮肤上,被经年刻成了的伤痕,轻轻碰触就会痛到心底
着鲜衣,卸心防,未曾料得竟痴狂
倾所有,尽所知,人世斑斓与之尝可沉络是敌国皇帝
他为什么是北周的皇帝
绝世美貌,英明强悍,这样的皇帝为什么是北周的帝王?南楚风雨飘摇,却只生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废物
他想要效劳的,想要忠诚的,不能是这样的君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周拥有这样的一个君主
看他收拾河山,厉兵秣马,看他治下的繁华河山,看他妩媚凤眸下毫不掩饰的野心。终于,看着他兵锋直指,将他的故国撕裂成不成形状
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天
画兰在梦中大笑出声,他笑出了眼泪,然后擦一擦眼睛,缓缓坐起身
床边的小兵被他的模样吓住,像是虾米一样缩了缩,画兰挥手让他退下
他光着脚,洁白足趾踏在冰冷的南坝地砖上,他轻轻推开门,门外是南楚小雨湿润清新的味道。
外面很安静,襄阳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北周军已经扎寨休息,远处襄阳的火光湛湛,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空气中稀薄细微的鲜血味道,却萦绕不去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夜风把白发青年身上的薄薄衣衫吹得贴在身上,然后扬风预起,似乎是什么白得耀眼的鸟儿
画兰向着南坝城楼而去,碎石嵌入足底肌肤,他却感觉不到痛楚。一步一步登上城楼,然后他顺着月光的痕迹找到了城垛子旁瘫坐的淮王
淮王已经被吓坏了,少年蜷缩着身体,抵着城墙将头埋在双膝中
“站起来,”画兰冷冷的命令,“北周皇帝在你这个年纪,面临的处境比现在还要糟糕
淮王厉声反驳,“周皇有苏倾容
“你有我!”画兰冷斥,攥紧了身侧的白袍,紧紧咬牙,似乎尝到了口腔中血液腥甜的味道
平了平气息,画兰的语调骤然变得柔软,软的似乎掺了甜蜜毒液,他的阴影罩在淮王身体上,一汪深浓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南楚淮王,“殿下,臣以为,有个人可以逆转局势
“什么人,于淑妃吗?”淮王仰起头问
于淑妃,沉络的新宠
据说她在太液池边倾心一舞,姿容极美,猛地就撞进了路过的皇帝的眼睛,据说她长发委地,亮可照人,帝甚宝爱之
于淑妃,本来是西四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贵人,就因为这么一段折腰抛袖,一舞惊鸿的故事,在北周后宫中异军突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从美人升到了淑妃,盛宠的势头甚至似乎隐隐超过了诞下东宫太子的江皇后
“不要打于淑妃的主意,”孟天兰淡淡的看着淮王,“她只是个幌子,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你怎么知道
画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淮王的黑发,漆黑的眸子弯起,轻柔的说,“你忘了吗,殿下?我曾经是北周皇帝陛下的男妃啊……他的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想想,于淑妃得宠是什么时候?沉络出征、江皇后怀孕待产,于淑妃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获宠,可能吗?皇帝御驾在外,怎么千里迢迢去宠爱一个皇宫内的美人?所谓的惊鸿一舞根本就是笑话。殿下,沉络不过是让那个于淑妃挡在江皇后身前做个箭靶子而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沉络不能亲自看顾有孕的江皇后,便在出征前给她准备了一打替死鬼,当真费尽心思
呵……咽下喉头的血味,画兰微微勾起的浅色唇瓣骤然生出一种恶毒的味道,“现在能逆转形势的,只有一个人
“你是说江皇后?”淮王猛然站起身,“北周军现在倾巢而出,留在北周皇宫的人力并不够多,如果我找人劫持江皇后
画兰摇了摇头,“不可能
柔软的舌头在牙床上轻轻碰撞,每一下都让画兰的心脏颤抖,却又生出一种甜美而恶毒的兴奋感,“你觉得,沉络会把他如此珍视的人亮晃晃的放在皇宫里么
他在阴淡月色下眨了眨眼,“江皇后是沉络的心头肉,他绝不会放心把她留在守备空落的皇宫,对皇帝陛下来说,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什么地方?”淮王问
“沉络自己身边。”画兰冷笑,“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身边。”
“沉络身边守备严密无比,你永远不可能从他手里带走江皇后,但是,皇帝陛下还有一个掌上明珠,”画兰在月光下轻轻笑着,蠕动嘴唇,“————东宫太子
“那是江皇后的头胎爱子,他只有三岁,沉络爱逾性命
“三岁稚子,不能带在军中,所以他一定不在沉络身边
“你可以找他下手,东宫太子……就是那个能逆转南楚局势的人
看着转身而去的淮王,画兰背靠着冰冷的城垛,烛火摇曳满地冷清,他对淮王的背影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
旁边的韩御史抽着冷气,“将军,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画兰低头摆弄手中的银枪,“怎么说
“先不论淮王能否找到北周太子,就算是真的给他找到了,能不能顺利劫持到人还是另一回事。那三岁的东宫可是周皇心爱的长子,淮王失败了还好,若是成功了……”韩御史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蝉,“周皇岂能饶得了他?!周皇乃当世枭雄,我不认为他会因为三岁稚子而放弃到手的江山!但不论是死是伤,这仇定他会记在心里,一旦南楚国破……淮王殿下决然逃不过周皇的毒手
到时候,沉络会用怎样的手段料理伤害他爱子的淮王?简直让人想都不敢想
“孟将军,你这简直是谋杀淮王我是。”许久之后,白发青年淡淡转过身来,盯着韩御史的眼睛,“南楚如此,我已经毫无办法了。襄阳城已破,或许明天,后天,就会轮到南坝。等到南坝也沦陷,就没有什么可以守护汴梁了,从这里到汴梁,只有不到一百里……一百里,以北周军的行军速度,一顿饭的功夫也就足够了
“南楚灭亡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国亡城破,谁也救不回来。可是韩御史,我恨
“我恨南楚天家!”画兰激烈的咬牙切齿,白发猛地扑上胸前,倏地一把抓住韩御史的襟口,我恨楚皇昏庸无道,将我海疆大营尽数解散,迷恋丹术,糟蹋了好好的江山!我恨太子宇文靖无能,为了争权夺利而向沉络借兵,引狼入室!我恨淮王和宇文靖不死不休,为了储位牺牲无数官臣良将!他就算赢了又如何?赢了储位,却断送江山!我恨他们不顾百姓,不顾军民!我恨我的南楚,居然属于这样的皇室!我最恨的,是我居然要为他们效忠韩御史微微颤抖着嘴唇,惊骇的靠在冰冷城砖上
白发青年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似乎从某种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白皙手指九松开了他的衣襟,捂住脸庞
“李将军身死,魏烈候殉国,那些有才能有衷心的同僚,都在我眼前一个一个断送。南楚明日大概就可以改名易姓了罢,”画兰冷笑,“宇文家葬送了南楚江山,他们凭什么自在活着?合该去给南楚陪葬
“所以,就挑唆淮王偷袭北周太子,从而激发北周皇帝的怒火么?”韩御史心叹,“孟将军,想不到你的恨意这么深
“去给我准备衣服吧,”画兰扭头淡淡吩咐
韩御史抬眉看着冰冷月色下的白发青年,“将军,你要什么衣服
“死人的衣服,”画兰回答,“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就去死。城破之前,你把我埋在李将军的身边,我们埋骨的地方,永远是南楚
“我们的骨骸,我们的血肉,都要腐烂在自己的故土上,我会用自己的鲜血和灵魂为故国留下一个方寸之地,即使全部江山都跟着姓了沉,我坟头的那柱香也要为南楚点着。要让后人知道,他们的将军死去的地方,就这么一小片地方,永远都叫做南楚
当时城楼上有灯光辽远,远处夜雾深重,南楚的青年将军走到了绝境,一头白发素衣,清瘦身材有种竹一般的弧度
韩御史哽着嗓子,他于灯火的暗影中躬下身躯,对着清雅的白发青年恭敬折腰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下官会随着将军一起,合葬南楚
一代名将的结局,或许就是如此了吧
如果不能拯救山河,那么就共葬故土
头上的月光冷冷的闪了一下,照着这位昔日的海疆名将。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襄阳半个城都在冒烟,北周军士们明戟银刀,在各个街巷桥拱之间穿梭而过,不时能听到铁甲马蹄的声响
城已经攻破了,几个将军分片区带领着人收拾伤残,该烧的就要烧掉,免得引起瘟疫或者病情,粮食集中,金银入库,统统一丝不苟
打仗的时候喧嚣震天,打完了就几乎是瞬间平静下来,夜色里襄阳灯火杳杳,藏灰色的棉瓦灰檐勾着一晚月色,安静的似乎能听到塔楼小铜铃的碰撞声、听到佛寺里依稀朦胧的低唱,整个城镇弥漫着南楚春日小雨的湿润和清新
襄阳是汴梁的外的卫城,格局风味都和京城别无二致,襄阳虽然刚刚经过血洗,但北周军攻速很快,整个城市除了微微泛着血腥味之外,并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闪电战向来是雷宇晨的第一选择,三年的大战彼此消耗下来,南楚已经耗竭了国库和膏血,城池馆驿这类烧钱的玩意儿还是破坏的越少越好,一座城池打下来越慢,就越破败,后续修整的花费也就越多。自从皇帝御驾前来督战之后,北周军的进攻速度就几乎在以每天两百里的速度疯狂推进
不久之后,就是最后的汴梁大战
雷宇晨遥遥望向对面南坝城的墙头,那里还竖着南楚最后几面凤凰旗,红底儿金黄的羽翼,极华丽的颜色,被春雨洗的很是鲜亮,裹在湿淋淋的旗柱子上
攻打汴梁之前,要先攻下南坝,这将是南楚孟天兰的最后一战,也将是他和孟天兰最直接的一次交锋,雷宇晨时不时的就要往南坝墙头望一望,希望能看到那个单薄清雅,一头白发的青年
街台儿上的血迹犹自鲜艳,一条一条如同纵横的纹路淌在青砖缝子里,雨水一冲就漫了上来,地上一层微腥的粉色水迹
有驿使从城门纵马刷的冲过来,溅起半身的血水,流星一样眨眼不停的冲过去了,背后的青龙令旗卷着湿气烈烈狂舞
“又是太子殿下的驿使,”雷宇晨冲身边的副将笑语,“殿下留守河阳,日日都要给皇上送信的,每天都赶在子时之前
东宫太子三岁稚龄,就已经可以写出极为流丽苍劲的飞白体,太子生于战时,皇帝亲手带的不多,但皇上极爱他,说是心头肉眼珠子也不为过。孩子太小,不能像江皇后一样带在身边儿,留在了相对安全的河阳,但是皇帝陛下每日都要等收到儿子手书、亲自过目之后才会休息
“于淑妃不也天天派人送信?”副将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用手肘顶了顶雷宇晨的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儿也不逊于包子铺里的大娘,“将军,夫人是江皇后的贴身姑姑,你消息道儿灵通,倒是给大伙讲讲这里头怎么回事呗。于淑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封妃的时候皇上人在河阳陪着太子殿下呢,怎么就脱颖而出,青云直上了?还传的邪里邪乎,说把江皇后的宠都夺了
雷宇晨差点喷了,狠狠给了副将一个脑瓜崩,“把你的嘴巴趁早给老子闭紧!我上次就是大舌头,被皇上罚了五十军棍!宫廷内事,我可是再也不敢问啦!大战在即,给老子好好想想正事那也要劳逸结合么
副将翻翻白眼,这天赶天的急行军,攻城都不带歇气的,也不知道皇帝和丞相急什么。眼看着南楚就在手里了,一点一点鲸吞蚕食不挺好的?非要一日五百里的攻城掠地,这是打算赶着在南楚皇宫过年呢
打仗是打仗,好容易休息的时候还要给人嘴巴落锁,累不累啊?皇帝陛下后宫三千,雷将军娶了夫人,哪里懂得他们这些老光棍的一颗八卦心……哼
襄阳城里血气没有散干净,皇帝是不入城的,金龙皇帐立在城外五十里的层层军阵包裹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机,四处刀戟森立,高高鼎立的松油火把照着来回有序穿梭的玄甲卫
周福全伸着脖子等在外头,听到马蹄声就紧赶着迎了上去,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驿使手中青绸镶四爪游龙的卷轴,弯下腰笑,“驿使大人真准时,皇上一早等着太子殿下的信儿呢
老太监示意旁边的侍卫拉过驿使的马,“皇上正忙,大人先歇着,待皇上御笔回批了信,就交给大人送还河阳
正说着,旁的驿使也陆陆续续到了,一个面嫩的小驿使踮着脚尖喊,“周公公!麻烦等等,我这里还有宫里来的信件,要一并送给皇上过目的
周福全脸色淡淡的,只护着袖筒里东宫太子的卷轴,眼梢往那小驿使手里瞄了一瞄
“既然送来了,就收了吧。”他撇嘴淡淡伸手接下
驿使官们都长着眼色的,看到周福全这模样,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受待见的信件儿。小驿使知道自己这趟大概是白跑了,也不敢问周福全皇上御批什么时候能下来,只讷讷牵着马退了下去
周福全掂了掂手里厚沉沉的信筒,嗤的笑了声
这封信,是打宫里于淑妃那寄来的
这于淑妃也算是个人物,打从皇帝出征,竟是学上东宫太子的做派了,日日一封信送到军营里头来,生怕皇帝不记得她姓甚名谁
可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皇帝的嫡长子,刚出娘胎就封了太子,日后承袭江山大统的人物
皇帝说过,“小才靠勤,大才靠天”。太子甚为早慧,冷静典雅美姿容,像极了皇帝幼年那时。皇帝表面上虽然严厉,可是喜爱这孩子简直到了骨子里,每每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这江山,不出意外定然是要交给东宫的
而这位于淑妃嘛,就有点找不着北了。当初内务府刘公公把她从犄角旮旯翻出来,上报给皇帝,给她搏了个莫名其妙的淑妃,不过就是为了给待产的江皇后做个挡箭牌么?别人不知道内情如何,她自己心里总不能没点底儿吧
当初话说的很清楚——只封妃,不临幸,端的有名无实。你愿意抗着这么个遭人怨的名声,咱就把你报上去。你不愿意,就自个儿宫里窝着,不要以为封了淑妃就能爬去皇帝眼皮子底下晃,外人把你捧上天,但你自己要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一个有名无实的淑妃罢了……可即使有名无实,于淑妃也愿意。宫里西四所的清寂日子呆久了,不眼红江皇后那是不可能的事。人都有野心,也有侥幸的心,皇帝亲口给她封了妃,又赏赐了宫室宝物,她也渐渐的就生出些和江皇后争宠的意思来
内务府办事很周全,做戏做的全套,不但高高的捧着于淑妃,还给她记了几回档。但这种富贵究竟是风里的铃铛,虚虚浮浮,一旦打完了仗,皇帝回宫,这个于淑妃的价值也就用尽了,皇帝不可能容许这么个假宠妃继续戳在江皇后眼睛里添堵
所以,于淑妃大概是想趁着这段时间把自己从假宠妃变成真宠妃吧。那每天一封信,情真意切,缠绵幽怨,只可惜满腔春情都付诸东流水了……且不说皇帝根本没空看她的信,江皇后人还在皇帝身边儿呢,哪容她插的进针去
想着周福全摇摇头,掀起薄薄的油薄毡帐帘,把于淑妃的信筒扔到了书信档的格子里。信筒上绣着银丝梅竹,幽幽闪光在灯火下滚了几滚,就埋到角落里去了
皇帐外和皇帐里恍若是两个世界,外头铁甲森森,帐子里头却春暖太平
时节已经到了春天,南楚比北周更暖和一些,帐子里不用升炭,连帷幕用的都是薄薄的弹墨两层蜀丝帐子,流雾一样从横梁上饶挂下来
江皇后蜷着腿靠在花梨木小塌上,轻声和慕容千凤说着话
自打攻到了南楚腹地,慕容千凤就日日来向皇后请安。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系于北周皇室,和宇文靖大约是没什么关系的。虽说她身上挂着宇文靖正妻的名头,可是那个男人即不是她心爱的,也不是她能依靠的,仗打到了这个地步,宇文靖早就做不成什么南楚太子,能跟在皇帝手边日后混个侯爷的衔儿,安身立命到死,就已经是他大大的好运
正聊着,外头人影闪动,传来太监唱名和轻轻的足底踏音
“娘娘,恭献侯前来接他的夫人。”内侍轻微掠开了一点帐子,轻声细语的递话
菲薄的帐子掀开,一线暖暖的烛光就从宇文靖手臂流到了外帐的地板上,震的他心头一荡
“娘娘千岁。”宇文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调整到最轻,这才缓缓开口。说完了话他也不敢抬头,只是透过帐子里透出来的零星光丝看着地上纱帐来回飘拂的卷影
帐子里面红桧木的鹤羽屏风,银线提花猞猁皮的地毯,一切都布置的很温暖,角落高高耸起的黄铜包金兽口脚架映出里面女子一星半点的动静,让宇文靖的眼皮被黏住了一样
那里头,就坐着江皇后
在内帐里,她大约是散衣长发,娇俏俏的卧着吧
他心头又酸又苦,一会儿火烧似得热,一会儿又像是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从头到脚都是绝望和不甘
南楚将覆灭,他这个所谓的南楚储君早就已经徒有虚名。只能在沉络手下苟且偷生。南楚人恨他引狼入室,北周人笑他毫无风骨
听听周皇赐给他的封号——恭献侯
‘恭’就是把膝盖骨碎到了地下,‘献’就是把江山双手奉上,他曾经是堂堂一国太子,如今却只能在周皇脚边做个混吃等死的傀儡。这封号是一辈子的耻辱,且会生生世世的传下去。他宇文靖,大约日后就会和汉献帝、刘阿斗之流同留史册吧
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自小就长在宫廷,懂得的只有权谋内斗,生于富贵,不晓得半点疾苦。南楚皇家子弟就是这样,放得下江山放得下气节,可就是放不下身家性命和到手的富贵。好死不如赖活着嘛,更何况丢了江山,还能在周皇手下做个太平的侯爷,饱食终日,总比惨死沙场要好
时至今日,宇文靖才彻底看透了自家骨头里的落魄,雷宇晨说得对,南楚从上到下,脊梁已经断了。这些事宇文靖不敢想,想了就会痛彻心扉,所以他干脆把注意力转移到酒和女人身上
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个女人,他连碰都碰不得
偏生那又是他最想要的
宇文靖听着帐子里头江皇后和慕容千凤讲话的声调,只觉得脚趾头都有点酥了
江皇后并不是绝色,但是模样儿细腻婉媚,被宠的像是千雕万琢后的软玉,生了东宫太子之后,容色竟然是更形鲜润了
艳冠九州的北周天子捧在手心上疼爱的女人……想想都勾人心魂。宇文靖每回都借着携慕容千凤来访的借口,隔着帘子探头探脑的瞧一瞧江皇后,端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然,有周皇沉络在,给宇文靖一百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真的干什么,可是,单单这么在她帐子外站一会儿,宇文靖就觉得满身都是滋味儿
想着想着又觉得身体有点发热,南楚湿凉的节气里,宇文靖居然觉得后颈和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心口似有女人勾起的娇软指尖儿在缓缓挠动
帐子里面开了小窗,在南楚的夜雨中很通风,忽然一阵温润的湿气吹过来,撩起了轻薄的弹墨帐子,帐尾飘起了一人高,打在宇文靖脸上
他向后退了两步,目光一抬就对上里面的人
卧在杏黄丝垫上的姑娘撑着手臂看过来,青碧色莨绸外衫松松裹在腰上,交领处一片细腻白滑的肌骨
宇文靖心跳如鼓,只觉得手心发汗,喉咙发干
“娘娘……”宇文靖恍恍惚惚正要说什么,却见江皇后撑起身子跳下小塌,连鞋都不顾上穿就开心的扑出来
“皇上
宇文靖浑身一震,背脊陡然传上一阵泠泠的寒意,他转回头去
两队玄甲卫在外帐依次排开,松油火把在这个阴暗的滴水下头猛然窜上老高,亮的让人心头发刺
周福全弓腰搭着拂尘,小心站在火头旁引路,在他身后,北周皇帝陛下淡淡的扬了扬眉角,手指轻轻点着腕处鲜红的衣袖,那双形状妩媚的凤眸把宇文靖从头到尾缓缓扫了一遍,意味深长
宇文靖牙根发紧,顿觉得骨子里都凉透了,差点向后踩到袍脚打个趔趄,咽下口水,“外臣参见陛下!臣,臣是来接茺国公主的,这就告退
周福全杵在一边儿不说话,静静看着宇文靖作死
这位恭献侯宇文靖,回回选皇帝不在的时候来帐子外晃悠,这是在惦记谁,根本不用说!别提皇帝陛下那狠辣的眼光,就连他这个内侍太监都能看出些端倪来
啧啧,自己都国破家亡了,色胆居然还能长这么大个,动心思动到江皇后身上,这不是找着被皇帝剥皮炖骨么
江采衣可没有感觉到这点微妙的氛围,草草一个福身,光着脚丫就跑出来,洁白的脚踝溅起星点雨珠
沉络揽过她,指尖在江采衣肩上似有若无的细细摩挲,笑吟吟对宇文靖弯起凤眸,“告退?不必,朕有事吩咐你,进来吧
说罢挽着江采衣的手直接撩开帐子
宇文靖恻恻然跟在后头,脚一踩进去,就陷入了一片金褐色的柔软猞猁毛地毯,温暖滑润的感觉贴着足踝摩擦。他不经意就看到了江采衣落在檀木小榻旁边的鞋,月白绸的缎面儿,碧绿掐丝的滚边,鞋底只是一层细棉,连皮革子都没有垫,似是生怕一点硬度都会硌到她的脚
三千里急行军,皇帝竟然还能把江采衣养的如此娇嫩,明明已经是一个皇子的母亲,看上去却仿佛还是豆蔻枝头盈盈春的少女
江采衣满心满眼都是皇帝,宇文靖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好半响她才发觉。撒娇缠腻的形态马上一收,蹬上绣鞋,端起皇后范儿规规矩矩坐在了沉络身边,连手指放在膝盖上的姿势都无懈可击
嘉宁帕子一甩,退在江采衣身后,打从心里啧啧感慨:娘娘这从软糯嗲甜乖无缝衔接到高贵淡漠冷的本事简直堪称一绝。前一秒收拾完后宫诸妃,后一秒就能窝到陛下手心变成一只娇糯糯的小鸽子,这要是被后宫三千佳丽给瞧见了,一准儿要破口暗骂————装
其实,这真不是装啊
江采衣做着皇后,自然要有威震诸妃的本事,皇帝自打出征,后宫就一并交给了皇后,半点也不打算沾手,这么多年来后宫大事小事都风过无雨,皇帝的后院儿不着一点儿火,皆是江采衣在后宫恩威并施的结果
可是,小女儿家家的,在心爱的夫君身边哪里还能端的起什么端庄范儿,到了皇帝跟前,江采衣浑身的冷硬便都寸寸软成了春雨,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么一副精分脸
所以宇文靖所见到的江采衣永远是淡淡坐于皇帝身侧,于烛火下投来一阵轻飘而漠然的视线,这个时候的她显得无比遥远而冰冷,仿佛朦胧光线里一尊玉凝成的佛像
宇文靖喉咙滚了滚,咽下一阵不适,携着慕容千凤的手规规矩矩跪在沉络脚旁
“皇上……有何吩咐?”他干涩的问
沉络微微垂下漆黑的睫毛,目光在宇文靖脸上轻轻流转,缓慢的让他整个身体向后瑟缩去,某种阴冷的意味顺着发丝,一点点的向上攀爬
末了,皇帝笑一笑,“恭献侯,你可熟悉白州
白州?宇文靖想了想,白州是南楚东部最大的一个州郡,也是南楚的产粮源地之一。八百里平川,土壤丰美,自古有“白川熟,天下足”的美誉,他作为南楚太子多年,自然对白川异常关注,不可谓不熟悉
沉络并没有等他回答,微微侧头,枕在支起的手腕上,“襄阳已经攻破,汴梁指日可待,恭献侯,你此刻不必跟在朕身边。白川民风顽固,北周军至今未能完全掌控,前几日又闹了暴乱,朕指给你十万金吾卫,你去白川镇压罢,今晚便动身
宇文靖倒吸一口冷气,狠狠抬头,对上了那一对令人心惊动魄的美艳眉眼
那双眼睛里只有笑意,还有无边无际的算计
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意钻透了肌骨,顺着血液逆流而上,差点把他凌迟成骨架
“臣……”他干哑的开口,企图做最后的挣扎,“臣已经多年不带兵
“你不需亲自带兵,”沉络没那么大方,自然不可能把十万大军直接交到宇文靖手中,“雷宇晨一起去,战事上他自会辅佐你
说罢沉络不给他任何辩白的时间,轻启红唇,“退下吧
外头南楚春雨缠绵,落在身上却疼的刀刺剑挑一般,宇文靖要极力维持住脚步的稳定才能坚持住不要摔倒
一旁慕容千凤还喜气洋洋的念,“恭喜侯爷,皇上一直没有指派前去白川镇压暴乱的人选,哪里知道今日就特地选了侯爷!侯爷最熟悉白川境况,又得了兵权,这次定然能一举立功,日后便也能得陛下青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宇文靖猛然回头,狠狠一巴掌扇在慕容千凤脸上,睁着一双血红的眼
“闭上你的嘴!”他冷冷咬牙,浑身在春雨里直打摆子,雨水顺着他面部暴突的青筋道道流下,仿佛一只困在地狱的孤兽
“白川!”他干哑怒吼,“让我去镇压白川暴乱!?白川是我南楚的底盘,暴乱的人是我南楚的百姓!而我是南楚的太子!沉络让我去白川镇压暴乱,就是不给我留活路!说得好听,十万军权?其实还不是掌握在雷宇晨手里!雷宇晨名为辅佐,实为监视,我就是个空皮子傀儡
“恭献侯,”慕容千凤捂着脸侧血红的五指印,轻轻的说,“您有什么火儿,尽管冲我发就是。但您记好了,您现在不是南楚的太子,而是北周的‘恭献侯’,作为臣下,切勿直呼皇帝陛下的名讳
宇文靖哽了一下,缓缓盯着慕容千凤,忽的就笑出声,“直呼名讳会怎样?处死我么?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的皇帝陛下下的一手好棋,拿我这么个南楚太子压制诸藩王,占尽了便宜。现在,又派我去攻打自己的故土!他杀了那么多南楚人,又怎么会把一个小小的白川看在眼里?他这是眼看着汴梁尽在掌握,北周要在南楚立政了,就把我当筏子使!他要接管南楚,要成就圣君名声,俘获南楚民心,就把这些屠戮楚人的脏事甩给我去做!我是南楚太子,却举着北周的旗帜屠杀自己的百姓,我成了个什么?人人得而诛之的畜生!白川之后,沉络会保我么?他只要把我往外一扔,我自然会被楚人撕得尸骨无存,而他自己则稳坐金銮殿,受众人跪拜,万国来朝!他不仅要榨干我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还要推我入地狱火坑
慕容千凤看着他困兽般的形状,并没有半点同情。这人,怪天怪地就是不怪自己,没出息的样!既然为了安身立命投靠北周,就该冷静接受这结果。天威莫测,既然做了皇帝陛下手中的棋子,就别怨人家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皇帝养着你,不拿来用,难道要供起来
从太子变成侯爷,这落差确实大,可埋怨有什么用?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就算你想中途撂手,也是不可能的事
攻打白川,不管宇文靖多么不愿意,他都没有反抗的余地。打仗是雷宇晨在实际操作,到时候宇文靖的旗子一打,名号一叫,不管宇文靖本人出现不出现,这恶名是定定的落到他头上了,哪怕他死了,皇帝也能压制消息栽赃嫁祸
还有一句话,慕容千凤含在嘴边没说:活该你有这个结果,瞧你对江皇后露出那副垂涎的心思,不就是找死么
皇帝不过淡淡几句话,便能让宇文靖如堕地狱,不得安身,差距如此巨大,你怎么就敢去觊觎他的女人,而且是皇后娘娘?皇帝此时不剜你的心,更待何时
那边儿宇文靖刚刚出了帐子,这边儿精分脸江皇后就爬到皇帝膝头上了
“皇上,”江采衣微微嘟起嘴巴,很不高兴的样,“于淑妃又来信了?让臣妾瞧瞧
皇帝陛下微微挑了挑眉毛,洁白五指插在鬓侧的长发里,很冷淡的语调,“蒹葭又给你来信了?让朕瞧瞧
呃
江采衣心虚了,不敢接话了
蒹葭才开始练习写信,遣词造句什么的尺度把握不大到位,尤其在对于“思念”之类的表达上,很容易造成夫妻误会,挑起家庭矛盾什么的……这信,还真不能入皇帝陛下的眼睛
“不敢?”沉络挑唇笑了笑
窗畔小雨绵密的打在他颈侧的黑发和洁白的肌肤上,沾了潮气贴附在绫纹交错的襟口边,沉络微微伏低下身子,一指头推开江采衣缠过来讨亲亲的嘴巴,直接把她推下了地,“不敢就趁早别给朕灌这迷魂汤,下去
说罢起身自顾自更衣去了
江采衣有丝僵硬的站在原地,维持着被皇帝陛下推下膝盖的姿势,脑子一凉
唉呦,家庭矛盾,好像已经发生了啊
船没写完,等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