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紇族疑文
陰森森的房間,牆壁是斑駁的灰暗色澤,只有一扇窗對著不明的天空,時不時吹進莫名氣味的風。白熾燈閃著晦暗昏黃的光澤。
這是何處?那絲混雜著讓人不安的腥氣和清潔劑氣味已經不能被眼前的人兒們所察覺。
恐懼,深深的恐懼幾乎如海水般溺斃這裡每一根神經。
屋裡有七個女孩,十幾歲年紀,一般大。
每個人穿著不同,相貌不同,明顯出身不同。此時卻幾乎都在本能的嗚咽中戰慄。
她們都是被強行擄來的,不同的方式不同的來處,有的被迫與家人分開現在就這樣在一群年輕姑娘里。
把她們集中做什麼?已經半天過去了,沒什麼比不知道處境只知道糟糕結局更撕碎人的。
她們從極度戰慄持續到麻木地哭泣。
這哭泣渾濁著絕望。
有兩個人例外。
一個身著湖藍裙,腳上是鏤雕漆皮黑鞋,齊耳短髮。乾淨白皙如瓷面的臉,烏黑的媚眼櫻紅的唇此時已經快咬出血絲。一看便是富貴小姐,而且接受新式學堂教育,嬌滴滴的女學生。她強迫自己不哭,可是打顫的貝齒冰冷的絕望。生的強烈願望快讓她窒息。她看不上身邊這些膽怯落後的女子,可是她誤以為的堅強遲遲未來。
另一個後腦一小根麻花辮,普通村姑打扮。臉上一層灰土,嘴唇因為乾渴起皮已經看不清唇色。只有一雙大眼忽閃忽閃地看著那扇窗和鐵門,對眼前做著判斷。
走進房間的人的目光都不會落到她身上,但她不是村姑,她叫敦幼寧,敦明顯的女兒。敦明顯不是名人,只是一名大學學堂教員,而且常常不務正業往外跑。敦明顯又是個名人,他對古文字語言的研究在本領域基本本尊為泰斗式人物。敦幼寧正和父親經過大半年的走訪,紀錄,拓印,搜尋著父親的研究項目。因為常年風吹日曬,她原本光潔的臉得宜的少女形象早不復存在。
這日隨身銀兩用盡,父親讓她呆在老鄉家,他去把一塊佩玉典當了。沒想到,一股小隊日軍掃蕩了村莊。
她來不及逃跑,便被擄至此。
現下她最關心的是她那一大袋的資料,也一並被掠走了。那是父親的心血,也是極寶貴的研究素材!
她掃了一眼屋內的人,那個漂亮的姑娘她認得,林家二小姐,新式人物一般把她做年輕新生活楷模。因為舞跳的極好,一口漂亮的法語,擅長繪畫常常上報。當然最根本的是她的漂亮,還有她的父親林浮生。
她竟也在這!林蓁蓁看到敦幼寧的時候睜大了眼睛!
因為打扮她完全沒認出敦來。但敦幼寧的注目和奇特的表現不得不讓她注意。這才發現是她!
她們同一學堂讀書,敦幼寧比她晚一年入學,剛入學時差點搶盡她的風頭。不跳舞唱歌不交際,外貌也不算極美,只是成績出眾外加處事淡然,居然有一批簇擁者。
她們居然被關到了一處。
她是到前線參加慰問團的,一時興起騎了會馬,竟被擄來。現在她懊惱得要死!
鐵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個軍官模樣嚴肅威猛另一個著便衣。
隨著開門,遠處隱隱的慘叫聲也傳將進來。
果然,兩人掃一眼屋內,目光落在林蓁蓁身上。
軍官低聲向身邊人詢問,「要什麼樣的女孩?」
便衣低頭,「只說女孩,具體等三井君過目挑選。」
軍官哧一聲,「不過找個活體,誰不是一樣。這第幾批了,這麼麻煩。」
便衣仍低頭回答,「松本先生交代,一定由三井全權負責我們不得過問。」
軍官有些不耐煩了,「三井那個頑固自大的傢伙,估計是沒真本事在拖延時間。我就做回主了,看他怎樣?」
他凶惡的目光掃過所有人都沈默了,嗚咽也像冰凍住一般。
他的目光和手都伸向了林蓁蓁。
男人,何處的都是視覺東西。此時,美貌加身倒是多大的負累。
姑娘們雖然年輕,但日軍做過的齷蹉事情或多或少都聽過,於是各種驚恐的聲音響起。
軍官不耐煩了,看林蓁蓁本能往後縮,便撥開前頭兩個姑娘大力去捉她的胳膊。
「三井君」,便衣一聲呼喚。
門口步進一個人,身形瘦高,著黑色風衣,眉目俊毅,戴著金邊眼鏡,三四十歲年紀,臉上已有細紋。
「你做什麼?」三井看一眼軍官,目光如流波,沒什麼色彩卻不容置疑。忘記這事你無權插手了?
軍官站直身子憤憤站到邊上。
這一切都是用日文交流,在場能聽懂的只有林蓁蓁和郭幼寧。
而此時她們腦海中只回蕩著兩個字,「活體!」
「活人實驗!」
這三井便渾然是個黑色巨大的幽靈。他全權掌管,需要一個年輕女孩做實驗,而這一屋子都是他的選擇目標。
三井此時從背後拿出一個碩大的深灰色背包,掂在手上,看上去沈甸甸。
「誰的書包,我要這個包的主人,和我走。」
軍官看了一眼書包望向屋內眾人。
旁邊的便衣忙將此句翻譯成中文。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蓁蓁身上。
這裡只有她看上去會擁有這樣的新式背包,包括軍官和翻譯官。
沈默,細微的呼吸都讓人緊張。三井也看著林蓁蓁,但眼神卻不十分確定。
誰的書包?他再問一聲,卻也似乎向著林蓁蓁問。
林蓁蓁咬著唇幾乎要哭出來。如果說先前她還能用各種自我說服壓抑內心的恐懼,當下只剩下極度害怕。
她聽說過佔領地區的活體實驗,報刊上將各種殘忍寫得活靈活現。
活體二字壓倒了她所有的防線。
「把她帶走,」軍官對著外面喊道,手指著林蓁蓁。
「是她的書包!」
「是我的書包!」
房間里兩個聲音響起。清脆、如冰裂!
說的自然是林蓁蓁和敦幼寧。而此時林蓁蓁玉筍般的嫩指正指向敦幼寧,臉上有著絕望的歇斯底里,恐懼能讓美貌如此猙獰。
敦幼寧站了起來,雖然蒙著一身塵土她的眉目卻有著說不出的清秀靈氣。黑如墨的眸子閃著透徹的光,只有開過智讀過書的女孩才有這樣的聰慧面相。
三井秀介點點頭,他並不認為是林蓁蓁,那是個漂亮的女孩,但看不到屬於文氣的魂。
林蓁蓁無力垂下了手,眼中泛出紅潮,羞憤悲五味雜陳,甚至有一絲妒忌。
從一開始她自覺是女孩中最特別的。
而敦幼寧每每讓人不得不為她真正的特別而側目。林蓁蓁以為她終將自保而沈默。不甘心,莫名替她赴死,未想,她竟如此決絕。
裡面是幾塊磚頭木片和大量拓印下的碑文,裝在油布里。敦幼寧的聲音和煦如陽光,溫潤輕柔,曾有人說聽她說話便如沐春風。
軍官想拿過查驗,三井舉手制止,他早看過,與她說的無二。
他看向她,才十五六歲的女孩,小鹿般的臉龐。那麼明亮,生嫩,透過這身裝扮他看到她的美麗。以及膽量。
是的,萬般等待,等的就是她。
敦幼寧原本是糾結慌亂的,站起來之後突然坦然了,母親在她面前慢慢嚥氣,她在發綠的屍骨中穿梭行走過,她對死亡並沒有那麼不能忍受的恐懼。關鍵是此時她別無選擇。
林蓁蓁會被救,只要時間夠,林浮生會救她,畢竟黨國政府顧問的女兒不會在這陋室香消玉殞。
而他的父親卻永遠不會知道她最終的去處,不過父親說過,日本人雖然看不起中國人卻極其尊重中國文化尤其古文明,站出來說出包裹的重要性,總歸她也算得其所了。
三井拿出一張紙片,上面有著殘缺的文字,問:「這是什麼圖案?」
「東紇族古文字。」
「把她帶走。」三井不再看她,轉身時清楚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