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下的人们唉声叹气,浮空群岛诸岛上黑暗笼罩下的岛民们却是一片安闲。
对岛民们而言,今天不过从霞栖节变成沐休日,同样是休假,区别只在于是否可以出游。有些小夫妻甚至为此庆幸,既可以省下一笔花销又不会引发孩子们的不满,实在是天公“作美”。
只可怜那些想在霞栖节告白或是求婚的年轻男女们,只能另挑日子,但也不乏标榜另类的年轻人,如此特别的日子恰好是他们的最爱。
高门大户的仆人更不必说,各司其职的前提下能够轮休便算主人家宽厚,全年无休的亦不在少数,这种集体休假的则日子完全不必指望。
倒是他们的主人,大多清晨乘兴出门,刚迎来日出与朝霞,便被乌云逐回了家。各类宴会庆典统统取消,享乐阶级们不得不在本应狂欢交际的日子消停下来,为了狂风暴雨不得不宅在家中。主人们兴致缺缺,得闲的仆从反而更多,难得偷闲的聚在各处自找消遣。
云浮岛上主家云家的一间门房里此刻就聚集了这样一些闲人,下下棋、打打牌,顺便吃些零食糕点,全把这门房当了棋牌室,就这样优哉游哉的过了一整天。
管着这门房的老人也不在意,自坐在墙角蹭着一杆老枪,笑眯眯看着着众人休闲。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无儿无女,因着资格老,云宅里的下人都尊称他一声老爷子。虽说主家给的福利好,可今天这样的热闹却也是难得的。
眼下凑在这屋里的不是半大小子,就是如他一般到了该养老的年纪的老头子。看小的争意气是乐呵,看老的为老不尊悔棋摔牌也别是一番乐趣。
那些小子们小的八九岁,大的十七八,大多还是念书的年纪,却几乎都已经在主人家谋了差事。平日里一边忙着跑腿打杂,一边还要念着书。既想早早在管事面前混个脸熟,兼且贴补家用,又不能落下课业——不然,难道跑腿打杂一辈子?——当真忙碌的很,一年到头也难得几日闲暇,这样的日子里自然同玩伴们聚在一处,云宅的这处门房虽是一处偏门,门房却是老宅这边最大的,便做了他们的活动室。
老人们虽然到了这个年纪,领的都是些闲差,亦或是领着一份干薪养老,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俗话说的好,人老了,那是见一面少一面。因此一得了空,就在一处聚聚,下棋打牌,聊天讲古。何况今日如此难得,有一群小辈陪着。
只是满屋里却不见一个正当年的青壮,虽说他们才是主人家当用的,可也并非个个得主人的意,总有些个人今天是该赋闲的,却都不见人影。
管门房的老人膝下蹲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看他擦枪,眼睛却时不时往门口撇去,终忍不住问老门房道:
“老爷子,我听说咱家主子们一早回了家就没再出大屋,四门也都关了,这既不用抬舆,也不用帮厨房上货,我小叔叔他们该没事了才对,都跑哪里去了,一整日都不见人影,莫不是主人家还派了什么差事?都不来跟我玩。”
老人手一顿,又缓缓的重新开始擦拭那杆老枪,却是半个字也没应。
旁边一个正看人玩牌,年长一些,约么十五六岁的少年应道:
“能有什么差事,今天嬖少、娈少两个小少爷原想到囹圄岛上挑个犯人做奴隶,结果因为沐休日吹了,又不依不饶的想在家仆里挑一个,好歹让大少并二少拦下了,现在正生闷气呢,你小叔叔是小少爷那边当差的,这会儿该是闲着才对。”
这一挑头,几个大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
“挑奴隶?咱云家不是不兴这个吗?”
老人们的动作不约而同的停滞了下,却没有一个作声。奴隶或称为下奴的这种东西,浮空岛上哪个有根底的世家又会没有呢?只不过云家家宅内做的隐蔽些,又有不成文的规矩,并不叫少年人们知道罢了。
少年们却未发现老人们的不对,依旧聊的热闹,另一个少年接话道:
“就是,虽说人各有命,可那些人,见了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怪可怜的。那些当主家的,心肠怎么就那么硬呢。”
一个少年似是不大赞同,反驳道:“两位小少爷是成天跟别家少爷们混在一起才越来越……咱家小小姐心肠还是好的,对谁都和颜悦色。”
“别天真了,看着鲜亮未必就是好的,你当今天关进刑房那丫头是假的?”先前那人回嘴道。“咱云家慢说老爷夫人,那四位少爷一位小姐,可也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我想起来了,你小叔跑去刑房瞧热闹去了,” 先前那少年还要为自己心目中的白莲花辩上一辩,一个同样十五六岁,看来颇机灵的少年却突然插口对最先说话的男孩道:“早上他一回来就来喊我大哥,我听到的。说是抓了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竟偷到小小姐房里去了,被人拿了赃还嘴硬死不承认,被二少交给他手下一个跟班去审了,你小叔、我哥,还有好些今天得闲的都结伴去刑房了。”
说到此,似是不忿,轻唾了一声,接道:
“我要跟,我大哥偏不让,嫌我小。我哪里小了?再过个两年,我都能正经当差了。也不知审人有什么有趣,一整天都不见回来。”
“什么正经当差,你小子给我老老实实再念个几年书才是正经,少跟你哥那群人鬼混。难道你长大了就想当个做粗活的下仆?再说了,审?那小丫头才多大点,他们也下得去手!”
打牌的老头子当中爆出个洪钟般的声音,对着少年斥道,想是少年的爷爷,却被另一个略显猥琐的老头接过了话茬。
“什么鬼混?说的跟你年轻的时候没鬼混过一样,再说那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我见她在浆洗房少说也有个六七年了,咱府上丫头少说也得十岁出来做事,今年怎么着也有十六七了吧,不过是长得小,搞不好是个侏儒。”
说着,嫌弃的撇了撇嘴,接着涎笑着道:
“要我说,她还管什么清白不清白,不如痛快的认了,主人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哪儿有她一个丫头分辨的余地。左不过是罚没到教坊,好歹是全须全尾的,指不定还能走运遇贵人。进了刑房,要么坐实罪名,罪上加罪的重罚;要么就是个‘畏罪自尽’。甭管哪一种,还不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嫌教坊脏?进了刑房还不就得提前做起教坊里的营生?还是最下等那种。就那丫头的小身板儿,被一群壮丁轮流‘审’过,也不知还能不能留下口气儿,多半也是个‘畏罪自尽’。说起来咱们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个手脚不干净又死不认账的丫头,哎,当初你们都谁去审了?反正我是当差没去成,据说那滋味儿
只听“砰”的一声响,不但打断了猥琐老头的话,也惊得一室静谧。众人都看着声音来处,却是老门房正擦着的那杆枪走了火。
先前说话的老头忙打发了他家孙子出了门房,去打发闻声而来的家仆们,狂风暴雨也掩不住这枪响,附近总有人能听到。看孙子出了门,便转身又对猥琐老头说道:“行了,你胡说什么,没看孩子们都在呢么?”
“怕什么,他们毛都没长齐,能听懂个啥。”猥琐老头犹自反驳,声音却低了下去。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阴仄仄的响起:“不留口德,就不怕那些冤死的亡魂找上你。”却是先前走了火的门房说话了,话毕,便接着擦他的枪。
猥琐老头不乐意了:“嘿,凭什么找我呀,要找也该找
“笃……笃笃……笃笃笃
倏地,敲门声响起,声音不似平日里那般清晰,而是断续、缠绵,在这昏天黑地的沐休日听来,硬是多了种阴森可怖的滋味,那猥琐的老者生生惊得腿软手抖,好险没从凳子上滑下来,手中的牌落了一地。
老门房稳稳地把枪放到面前的桌上,出了门房,向大门走去,猥琐老头忙含他:
“你……你不把枪带上?”
老门房回身倪他一眼,道:
“若是人,没有拿着杆枪迎客的道理,若是鬼,要枪何用?”顿了顿,续道:“人也好鬼也罢,总不会是来找我的。何况,这里是云家,吃人的云家,鬼怪都情愿绕着走的云家。”
最后那句话,老门房说得很轻很缓,飘散在风雨中,无人听清。说罢,头也不回,继续向大门走去,拉开门栓,一个用力,厚重的朱漆木门便即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想象中的恶人,更没有什么恶鬼,老门房却愣怔了半晌,实在是眼前的人比鬼还更像鬼。黑色斗篷已经湿透,仿佛与昏暗的天地融为一体。斗篷里却似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裹着的那副身板似乎已经瘦弱单薄到形销骨立,实不似云家客人。
“这里……是云家……?”来人轻轻问到,声音死寂而空冥,仿佛从地狱飘来是。”半晌,老门房方才挤出一个字,心想,眼前或真是上门的冤魂?却并不很怕,微微将门又拉开了些。
门外那人听到答案,身子一晃便要向地上倒去,老门房下意识伸手扶住,只觉入手竟没有半分柔韧温软,果真是形销骨立呢。斗篷的帽子落下,露出的隐约是一张年轻的面庞,只是太过瘦削,眼底青黑,在这昏暗的天气里有些看不出本来面目。
青年无恙,只是强自支撑太久而浑身脱力,老门房不慌,也不询问催促,只待那青年慢慢缓过一口气。半晌,青年方才立直身姿,自怀中摸出一块古玉,送到门房眼前,轻道:
“我是云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