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和义父坐上回家的车，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义父今天真的很高兴，难得还喝了一点酒，他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平时他要表示很开心的笑都会用宽大的袖子轻轻掩住嘴。那双本就狭长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两条缝，却依旧可以看到他亮晶晶的瞳仁，像是揉碎了的星星
他也没注意到我的异常，反而低下头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义父马上要升任了，小妲高兴吗？”他吐息间温热的气吹在我耳朵上，带着浅淡的酒液的醺香，痒痒的，现在的义父就像是一个急于和小伙伴分享自己秘密的小孩，有点得意洋洋的可爱
我不太懂升任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义父是除了天子陛下之外最威风的人了，但看到他笑得这么开朗，那一定是很好的事吧
我还是不想说话
下了车，义父直接把我抱了起来，还把我往上抛了两下，第二下他差点没接住我，我紧紧抿住嘴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义父哈哈大笑，指着朱红的大门对我说：“咱们很快就可以搬家了，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我点点头，其实我觉得现在的家就很好了，但我不想说出来扫了义父的兴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义父都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是很晚很晚才回家，要不就干脆一连好几天都不回来了。流华说义父要在天子身侧当值，就算是晚上也不能够懈怠
但义父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疲惫，反而有一种容光焕发的感觉，大概是天子陛下每天都有表扬他吧
很快我们就搬家了，新的宅邸碧瓦飞甍，庭院深深。天子居住的金銮殿似乎更近了，那座权力凝聚成的建筑也更加高大宏伟，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我一时间看得呆了，在以前的家，只能看到金銮殿的一个金色的顶尖，我远没有想到它是如此的恢弘雍容
“很美，对吗？”义父摸了摸我的头，他也抬头望着那座金色的宫殿，灰蓝的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搬进新家不久，义父就打发我去外边上小学，虽然平时有流华教我读书认字，但义父还是觉得小孩子就该待在学校里
“早该让你去了，近日实在繁忙，差点误了你的大事……”他有些懊恼地说，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挥手让人去给我办入学手续
义父给我买了新的书包，新的笔袋，还有一个小猪形状的橡皮擦，粉红色的还带着水果的香味，课本上散发出油墨的味道，义父说那是书香，可我就是觉得很臭
上学那天是义父亲自带着我去的，他穿着新的官服，因为他送过我之后还要回朝廷办公，额心的三瓣朱砂如同血滴一样殷红，明黄的丝绸长衫上在圆领处绣着一圈耀眼的朱红花纹，看上去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焰
“义父真厉害！”我伸手摸了摸他衣领上的火焰刺绣，“让他们都知道义父是很大的官，这下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义父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听了我的话之后神色微微一变，他轻轻把我从怀里放下，“再等我一下，我去换一件
我以为义父还有更张扬的衣服，没想到他再走出来时却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长衫，身上的香气也消散了，只有衣料上淡淡的皂角味。卸去了脸上厚厚的脂粉，露出他原本苍白的肌肤，嘴唇毫无血色，像是一个久不见天日的幽灵
“我不要义父这样……”我拉拉他宽大的袍袖
他垂着眼，轻轻把我的手拉开：“这样才好，以后你就懂了
我才不想懂，我只知道义父还是化着妆穿着光彩的衣服最漂亮
天气阴沉沉的，浓浓白雾笼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朱禁城，金銮殿依旧金碧辉煌，如一座缥缈遥远的仙宫。车子开得很慢，连绵的殿宇静静被浓雾吞没，直到再也看不见
义父带着我去了校长室，我看着他带着傲慢的微笑对胖胖的校长道：“我这不成器的女儿就拜托您多加照顾了
校长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当然当然，还请中贵人放心
我对他们这种大人的寒暄没有兴趣，盯着校长室里的玻璃鱼缸，看里面红彤彤的小鱼摇头摆尾
“小妲，该走了。”他挥退了想要随侍的侍从哥哥，亲自牵着我的手跟着老师去学堂
但义父没有进学堂里来，他站在门外，看着老师把我带上讲台
我有点害怕，侧头去瞧他，义父对我淡淡一笑，然后转身，瘦削的青色身影渐渐消失在细细朦朦的雾气里
“那是你的哥哥么？他真是英俊，一定是位翰林院的文官大人吧！”老师给我安排了座位后，很快就有热情的女孩子凑上来和我说话
“要是我的哥哥也像是小妲的哥哥这样斯文就好了，他成天只会舞刀弄枪，身上一股汗臭味
“真幸福呀，我也想要一个哥哥送我来上学
女孩子们软软糯糯的声音让我觉得飘飘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去解释他是我的义父
我的同桌是个俊秀的男孩子，乌黑柔顺的头发刚刚及肩，面容清秀精致，轮廓纤细，却不会让人误会为女孩，大概是因为他周身锋利如出鞘之剑的奇妙气氛吧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不一样的感觉
只是看着他，就像吃掉了一整个糖苹果一样，舌尖还有丝滑的甘甜在激越地舞蹈
“怎么了吗？”察觉到我毫不掩饰的视线，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我，棕色的眼睛细长而纤丽，典型的东方式美感
我吞了吞唾沫，“你、你好，我叫高妲
“失礼了，”他淡然地说，“在下名为黎星刻
好厉害！说话的方式就像大人一样！态度淡淡的却让人觉得很礼貌
真想和他做朋友啊
黎星刻的话很少，一直到放学我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他一丝不苟地把课本整理好放进手工缝制的灰色布袋里，我鼓起勇气对他道：“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黎星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说我
“嗯！可以吗
我看见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心底瞬间就凉了一片，他沉默不语地把书包的扣子扣好，站起身来背脊挺地笔直
我有点失望
“走吧。”他直直盯着前方的黑板，上面只有一行老师留下的作业板书，但他好像在盯着什么绝世的武功秘籍，眼睛眨也不眨
我笑起来，虽然笑声很小，但我看见他的耳廓动了动，随后变得一片通红
之前那种冷静的男子气概一点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