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九年,四月。永平侯府,白幡高挂,纸钱轻洒,厅中央摆放着一副厚重的棺椁。府上众人少爷姑娘姨娘们,皆麻衣孝服,头缠白带,全身素缟跪地掩泣而哭,丫鬟婆子小厮也身着素衣跪在两旁,季询低头掩面抽咽,耳边依稀能听见外头不断的诵经之声。
         季询是胎穿,永平侯府嫡六子,上头有三个嫡亲的哥哥,和一个姐姐。他到这个世界已有四个年头,三日前,母亲生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血崩而亡。他不知道这个中有没有后宅倾轧,在古代生子就是一道鬼门关,想到这,他无奈叹息,母亲血崩,哥哥姐姐们自然有所怀疑,毕竟母亲生了他们四个孩子还好好的,母亲也才三十岁的年纪,身子骨一向好,怎么就难产了?因他年幼,纵然有早慧的名声,个中详情他们也不曾透露给他,他也琢磨不透,不过那是他们共同的母亲,想来他们也能处理好吧。
         终于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众人除服,只茹素,着素衣,此外一如往常。季询想到大姐姐已出嫁,母亲又没了,他跟诸位哥哥关系平平,这阖府上下竟再无可倾述之人,黯然神伤之下失魂落魄的在府中四处游荡,以免闷在屋子里越发郁结于心。
            季询踏着刺眼的阳光,缓步进入花园,四月的天,正是满园春色竞相绽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季询的目光锁住了一朵月季上,它嚣张跋扈的在枝头怒放,张扬的展示着它骄傲的艳丽,偏偏身上点滴的泪珠添了几分娇艳欲滴,季询伸出手轻触红艳艳的花瓣,手顺着花瓣滑到花梗,只要他稍稍用力就可以——
            突然一道如小猫儿微弱的啼哭声响起,季询心头一动,皱眉挡住刺眼的阳光,寻找声音的来源走去。
         “给六爷请安。”一个婆子抱着一个襁褓来回踱步哄怀中婴孩,见了他便停下朝他见礼道。
         “这孩子……”季询上前,婆子心领神会地弯腰叫他看个真切,季询看清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的瘦弱婴儿的面孔,眉头皱起,呐呐自语,“是六妹妹吗?”他明明记得这孩子刚生下来虽瘦弱,却也生得白白嫩嫩的,这才几天就成这样了。
         “是的六爷。”婆子低首回答道。
         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当时的大夫说,这孩子只要好好养,将来也能跟寻常孩子一样,只是……父亲与母亲感情甚笃,母亲因生她而血崩,父亲一怒之下指着她说,此孽子生而克母,一度想摔死她,到底狠不下这个心肠,只从此再不见她一面。直到到现在,小名都没有给她起。季询暗自叹息,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明明可以好好养好身体的,现在这样大人厌恶,下人怠慢,说不定就没了。
         小小的人儿,如小猫一样抽抽搭搭,大大的眼睛含着泪珠,季询心中怦然一动,好可爱!他伸出手指塞进她的小嘴里,小人儿抽搐着啃着他的手指,渐渐的露出了笑容,季询会心一笑,心中下了决定,再怎么说都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不能坐视不管,哥哥姐姐他们终究是古人,跟父亲一样迁怒于她,觉得她不详,府里最是捧高踩低,这么小的孩子,最是脆弱,如今就已奄奄一息,若不仔细照看,只恐……想到这个小人儿要是就这么消失了,心底就有些钝痛。
         季询微笑的看着她,心道,小妹,他们不管你,我来管你,我会做一个像大姐姐那样的好“姐姐
         永泰十年,永平侯府。白魂幡换红布,新人换旧人,锣鼓声响彻阖府上下,永平侯府迎来了它的新女主人。
         新夫人李氏是个五品官员的嫡次女,年十五,在京城这个地方,五品官,芝麻大点的官员,按说是远远高攀不上永平侯的,不过因是继室,且先夫人留了一共五个孩子,其中有三个男丁,这爵位怎么都轮不到继室的身上,故此这高门姑娘自然是瞧不上他家。
         李氏恩威并施敲打了一番,很快在侯府站稳了跟脚,她是个有脑子的,不曾为难过他们这些孩子,不说视如己出,却也面面俱到,实是个八巧玲珑的厉害人物。
         幽幽的月光淡淡的透过窗桕洒在黑檀木书桌上,灼灼的烛台明亮的照了满室。季询坐在桌前,胖乎乎的小手上紧紧的执着毛笔,他盯着宣纸小心翼翼的一笔一划的在宣纸上书写着。
         烛台燃烧着,满室檀木香,季询放下笔,细细打量这眼前这幅字帖,含笑欣慰点头,自己苦练了一百次,总算不负此番,玩转了手中的毛笔,虽只算的工整,毫无风骨可言。但比之今日学堂上,自己所写那大小不一的糟糕字体已是云泥之别了。虽说因他年幼,又是第一次写,比起旁的小孩已是不错,不曾引起苛责,反倒颇有夸耀,但他本是成人,深引以为耻,遂发奋雪耻。
         季询了却一事,便叫奶妈把季姝抱来,季姝正是六妹,父亲这些年根本就视她如无物,甚至连族谱都没有给她入,阖府上下除了他竟无一人搭理过她,季询无奈,总不能叫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吧,遂自己给她起了个名字,季姝。有诗云:韵士不随今世态,仙姝犹作古时妆。他希望她以后不为世俗的流言蜚语所扰,从容面对,保持本心。
         约莫一岁左右的小婴儿,生的白白嫩嫩,圆圆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她伸出藕节般肉呼呼的小手,笑呵呵地呀呀叫,“路的的,路的的
         季询扑哧一笑,纠正道:“是六哥哥啦!”说着两人一起坐在榻上,季询搂住软软的季姝,呵呵她的颈窝,逗的她咯咯发笑。
         “路,六,六的的……”季姝睁着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懵懂清澈的眼睛上面映着季询的身影,季询的心都快化了,他忍不住亲亲她的脸颊,“我的姝姝好萌啊,真是太可爱啦!”说罢吧唧吧唧的猛亲她的脸颊,又揉一揉她的小脑袋,扰的她头顶呆毛凌乱,越发萌了,季询心底嗷嗷叫,嘿嘿的笑得像个痴汉的抱着季姝。
         啊啊啊啊啊啊姝姝太可爱了,好乖,好乖啊!为什么没有照相机啊嘤嘤嘤!
         季询灵机一动,没有照相机我可以画素描啊!虽然他不是专业的画家,但是画一下基本的素描还是没问题的,可是铅笔……季询抓耳饶腮,目光一瞥木炉,豁然开朗,忙叫小厮把黑炭削成一根根条状,再将一头削尖给他送来,又从丫鬟拿了些碎布过来。
         他们动作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季询鼓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姝姝,来,笑一个!”
         季姝非常给面子的咯咯直笑,季询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兴奋的道:“太棒了,姝姝真乖!”把眼前这一幕牢牢记在心底,季询拿起用用碎布包裹着的木炭,小心翼翼的拿着脆弱的“铅笔”描绘着线条,很快一个漂亮的小婴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季询满意的看着这副画,得意提笔写下自己刚刚练习不久的大字:嘻乐图,永泰十年,六月三日,申时,季询。
         他又瞅一瞅笑呵呵的萌娃,他心痒难耐的又迅速的画了一幅Q版的季姝,然后收藏了起来

      永泰十七年,九月中旬,秋高气爽,满树披金纱,芳香扑面。贡院门口已是被各色书生围的水泄不通。季询才下了马车,远远的瞧着,也是被面前的阵势给吓到了。前几次考童生秀才,他尚且年幼,自然是遣了人去看榜,如今……十二岁的季询掂量掂量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心中无奈摊手,伸出手指了指远处人头攒动处,吩咐道,“观墨,你替我瞧瞧去。”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粗布长褂,低眉顺眼的应了声,他告别了季询,眼瞧着如脱了缰的野马撒欢着挤进了人群。季询平静的望着拥挤的贡院前,心中却波涛汹涌,自九岁开始下场,堪堪得了十六名考取秀才后,他非常清醒的认识到,必须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在科举这条千军万马过独木舟的路上杀出一条血路,为此在开考前一个月他日日起早贪黑,挑灯夜读闭门读书,把读书塞满了他的整个脑子,融入了他全部的生活,他摒除了一切来往交际,就连姝儿都不见,为的就是榜上有名。
      一道身影上蹿下跳的挤出人群,露出的面孔正是观墨,他整理了一下被挤得乱七八糟的形象,跑到季询跟前喜气洋洋的道:“恭喜爷高中了!”
      季询闻言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的问道;“位列多少?”
   “回爷的话,位列第二十六位。”
季询打赏了众人一番,其中又以观墨最为丰厚,便吩咐打道回府。他坐在马车上思索着,以这次参考的人数比例来算,大约会录取八十来个举人,乡试只是京师附近的的人参考,南方文风鼎盛非北方可比,有南方举子加入的会试,届时只怕依他的名次要考进士有点悬。果然还是要去书院求学啊,有名师指导才有望考中进士。
      季询回了侯府,直奔书房将消息带给了永平侯,他喜不自胜,得意洋洋的唾沫横飞描绘着要大办一场宴席,季询劝解道:“父亲,屈屈举人,如此张狂恐难教询哥儿立足于士林。”心中叹息,父亲许是年纪大了,这些年被李氏恭维的越发张狂失了稳重了,天下承平以久,勋贵的地位日渐衰弱,可惜勋贵们依旧纸醉金迷,溺爱后辈导致一个个文不成武不就。如今权势赫赫的是文官,他们向来不喜成日里斗鸡遛狗无所事事的勋贵们,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他神童之名广为流传,依旧无法拜得名师。
      永平侯脸一沉,愤恨道:“这帮腐儒!”却在再不提大办之事。
      季询松了一口气,好歹父亲没把脑子给丢了,他安慰道:“父亲勿恼,且忍一时之气,待询哥儿青云直上必一雪前耻。”手中没有多少真正权力的父亲,虽说名为侯爷,实则莫说首辅,便是尚书都能欺辱,数年来的打压,父亲对文官早已是怀恨在心。
         永平侯神色舒展开来,欣慰的拍了拍季询的肩膀道:“好询哥儿,为父且等着。”
         “父亲,询哥儿如今的学识怕是无望进士,故此询哥儿想去离山书院求学。”
      永平侯丝毫不惊讶,理所当然道:“正该如此,韩夫子他一个举人如何教得出进士。”
      季询拜别了永平侯,穿过雕梁画栋的长廊,途径一处桂花林,树干上满目金纱簇拥,隐约可见的褐色地面上,金黄色的碎花厚厚的铺在了上面,芳香的桂花扑鼻而来,浓郁的香气熏得季询,顾不得仪态急忙离开这片桂花林。
         “你这人怎么这样!”一道不满的声音传来,季询循声看去,不远处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气鼓鼓的瞪着他,她身边一个大约十岁的女童朝着他一脸歉意的赔礼道,“公子抱歉,舍妹年幼无知,还望公子海涵。”
         “我怎么了?”季询微微含笑,云淡风轻,心中一脸懵逼,他干啥天怒人怨的事儿了?
         “你你你,你还要狡辩!呜呜呜。”小一点的女童哇哇大哭的指着他,好像他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一样,季询脸一抽,感情自己是遇上神经病了,无奈自认倒霉,他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他对大一点的女童道:“姑娘还是好好管教一下令妹吧。”说罢提步就走,这时女童大叫起来,“哇!你还踩,太可恶了!”
         季询脚步一顿,环顾四周,心中了然,感情这是碰到文艺中二少女了,他对女童的哭声充耳不闻,端步走过,扰乱了满地黄花。
         虽然已经离开了桂花林,季询还是有些心有戚戚,最不耐烦这种矫情的文艺女青年了。那片桂花林是去往他与姝儿院子的途径之地,因他要安心读书,所以特地住了个僻静之处,姝儿向来没人管,自然住他一旁好教他照顾。想到姝儿,季询心中一暖,不再蹦着一张脸,眉眼含笑,所以最喜欢姝儿这种软萌软萌的乖孩子了。
         “姝儿,六哥哥来看你了。”季询推开那扇门,七八岁的女童,小脸苍白,唇色泛白,原本俏丽的面容添了几分愁苦阴郁,她惊喜的望着季询,脸颊渐渐泛起的两片红霞,整个人活泛了起来,“六哥哥回来啦。”
         “姝儿想六哥哥了吗?”季询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问道。
         “姝儿好想六哥哥。”季姝欣喜的点头,扑入季询怀中紧紧地依偎着他。
         “我不过去贡院看一下榜单,才多久。”季询扑哧一笑,逗弄道:“难道这就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姝儿就是舍不得六哥哥,片刻都舍不得分离。”季姝攥紧了他的手臂,郑重其事的望着他道。
            季询不以为然,小孩子粘人,大了就好了。他安抚的握住季姝的小手,含笑道:“那可不行,六哥哥不日就要去书院读书了,此一去便是三年。”
            季姝愣愣的盯着他的瞳孔,呼吸急促的喘息,紧张的问道:“六哥哥非去不可吗?”
         “三年而已,姝儿,待六哥哥高中,必为姝儿觅得如意郎君。”季询原以为会在她脸上见到飞霞,不成想竟她竟是脸上一片惨白,心中困惑,难道是没有亲母教养,姝儿不像其他小姑娘那么早熟?
         “姝儿明白了,姝儿会等六哥哥回来的。”季姝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在这样一张稚嫩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的反差萌,季询到底顾念着自己现在是男子,姝儿又大了,忍住亲亲她的念头,只握住她的小手,“好姝儿,今后我不在,你要多加小心,我会把翠衣侍书她们留给你,我手下那些人你都可以指示,不过最好,你还是不要经常出院子。”
         “姝儿明白。”季姝微笑着低头依偎着季询,手指与他十指紧扣,季询绕有兴趣的看着他的手与季姝交缠,原来手指还可以这样交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