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清早習慣了李蘭李芷這態度,並不見怪,他自知是庶出、對母親的孩子少計較多包含是必須的,雖然父親母親都待他很好,但有時他想起自己阿娘,心中仍會難受。他看弟弟妹妹們在外院又玩起來,便不過去了,一個人站在書房外發起呆來。他想起方才見父親臉色煞白、面有冷汗,曉得父親的陰雨毒正發作,隔著門板他似乎聽見父親疼到溢出悶哼,李晏清待不下去了,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又進到書房。
李折柳伏在桌上,十指插在髮間,原本的髮髻已經被扯開了,散下來仍有些捲、還摻著好幾根華髮。李晏清靠過去輕喚了聲:「父親,孩兒扶您到後方躺下吧。」
李折柳含糊的嗯了聲。李晏清把這當作是好的意思,他低頭鑽過父親脅下,用肩頭支撐著父親站起來。雖只是個半大的孩子,李晏清卻有些力量,他扶著父親的往後走了幾步,繞到屏風後的軟榻那兒好好躺下。他再去打了盆水,沾濕帕子替父親擦擦臉上頸上的冷汗。
李折柳疼到有些迷糊,從黑糊的視線中隱約辨識出那雙熟悉的臥蠶眼,「湖嵐,你回來了嗎
李晏清正在水盆上擰帕子,一聽之下忽而紅了眼眶,不敢哭出聲來擾到父親,哽咽全往肚裡吞。他也想阿娘,阿娘卻總是不回家,彷彿不想念他們父子似的。父親說阿娘有屬於她的戰場,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戰場比父親和我還重要嗎?」李晏清那時不理解,阿娘說不能那樣比較,然後抱了抱他,就走了
李折柳捱過了一陣劇痛,神思稍稍清明,看見長子在身邊掉眼淚,他曉得長子的個性,晏清是個堅忍溫善的孩子,受的委屈最多、卻不會無理取鬧。李折柳伸手過去,揉了揉長子的肩頭,「晏清,怎麼哭了?」
李晏清搖搖頭,自己抹掉了眼淚。李折柳心中暗嘆,這孩兒堅忍的情態和他阿娘一個樣,他在掌上加了些力道、將長子摟到身邊安撫。
到底是個孩子,李晏清給父親一抱,便哭出聲音來,「我、我想阿娘,我好想她……」李晏清常看著弟弟妹妹被母親哄抱、自己卻沒有,雖然父親會補償他,但也因此二弟三妹特別討厭他、嫌他佔了父親太多,「阿娘怎麼還不回來……阿娘到底還記不記得我,關不關心我
李折柳忍著頭疼、嘆了口氣,他沒急著說話,先讓李晏清哭,盡情哭了好過總憋在心裡,李折柳比誰都知道心裡憋東西不好受。李晏清一口氣哭訴了好多,把父親肩頭哭濕了一片,忽然想起他明明是來照顧父親的、怎變成來鬧脾氣,頓時收聲收眼淚、自己去擰帕子把臉擦乾淨,只是哭腫了的眼睛仍紅通通的消不下去,說話時仍夾著濃濃鼻音:「打擾父親休息了,我、孩兒這就出去
「晏清。」李折柳讓他等等,「你可記得你名字何解?」
李晏清點點頭,弟弟妹妹的名字都為母親萬春的名諱取了香花美草,但他的名字不同,「海晏河清天下平,孩兒知道。」
「那是你阿娘取的。」李折柳溫藹笑了笑,憶起當年湖嵐跟他為了決定誰給孩兒取名居然比試一番,想當然耳李折柳不能贏,偏偏又怕湖嵐給孩子去個阿牛阿毛之類的名,好在湖嵐提了個這麼樣的,「湖嵐把平生最大的祈願做了你的名字,她非常愛你。」
李晏清聞言怔了片刻,「這樣啊
「這幾年天下動亂,你能安逸度日無非因為前線將士與狼牙奮戰。湖嵐便是其中之一,她正用她擅長的方式愛護你。」李折柳說到這忽然又蹙起眉頭,雖然心中盡是些好的回憶,卻敵不過新一波的陣痛湧上來。李折柳不欲再讓兒子擔心,立刻又說:「好了你先出去,讓門外那人進來。」
李晏清驚了下,連忙去看誰在書房外,他開門一看好驚喜:「斯文叔叔!怎麼是你!」
「怎不能是我?」李斯文捏了捏姪子的臉頰,他站門外等一陣子了,聽李折柳和李晏清在說話便耐著性子等、等到耐心都快磨光了,「不過我不是來找你的,你回院子曬太陽去。」說完他拎起李晏清的後領隨手一扔,李晏清就被穩穩的拋到一團正在曬的被子上,棉被登時從竹竿間被壓到地上。遠方江培似乎嘆了口氣
李折柳這陰雨針引發的偏頭痛,發作起來一陣一陣的,少不了兩三個時辰的折磨,疼起來像腦門被人拿槌子砸,只有疼就罷了、疼到一定程度連視線聽覺平衡感一併影響,李折柳就算能忍疼忍瞎忍耳鳴,失了平衡感也就是條死魚,躺在榻上起不來。
「哇,阿兄看起來真夠難受的,和我胸口開洞時有的比。」李斯文嘖嘖稱奇的瞧著李折柳端肅的臉皺成橘子皮,在看看李折柳右肩那塊濕漬又是一嘖,「還真是自己的孩子不嫌髒!那是口水還是鼻涕,原來養孩子自動治潔癖呀?」
李折柳的耳鳴還沒有轟烈到聽不見李斯文說啥,他自緊咬的牙關間吐出幾個字:「無……事……請……滾!」
「我大老遠出大匡山來找你當然是有事,但你現在能思考嗎?」李斯文從懷裡撈出一罐子,拔了瓶塞湊到李折柳口邊,「張嘴,抿一小口。」
李折柳聞到一股詭譎甜香,知道瓶子裡是什麼,不願意喝,「某尚不需罌粟汁。你有何事直說便是。」
罌粟汁藥性猛癮性大且治標不治本,李斯文也不強逼,塞好了瓶口、將罐子擱到案上留給李折柳有備無患
李斯文靜了半晌,看著李折柳的神情沒那麼痛苦了才再開口:「阿兄嗯。」李折柳同樣看著李斯文的臉,李斯文的灰藍眼睛三十年來不曾有變、永遠不會作偽,李折柳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何時?」
「隨時。」李斯文說,「永王很急迫,先生已經南下了。」
「能拖延多久?」
「能拖延多久?」李斯文頓時被激怒,跟著重複了遍,「你率先問這個?」
李折柳嘆了口氣,「堂兄心意已決,你我不必多說
「必得說!」李斯文站起來,雙手緊握成拳,胸中悲憤難忍,「你快告訴我……怎樣阻止先生犧牲自己!」
至德元年,李亨稱帝的頭一年,永王李璘坐不住了,想當年李璘是在李亨府裡長大、兄弟二人親得很,如今各擁幕僚就要倒戈。李亨佔了正統帝位,李璘佔了富庶江南,真要打起來絕不是幾場碰撞就能了結,中原才經歷了安史動亂、鰥寡孤獨荒田廢墟不能再多了,中原不能再戰了。李折柳是李唐忠臣、李亨的寵臣,他可以勸阻戰爭……直到李璘出兵反叛為止。永王一旦開戰,陛下必得平亂。
於是李白作出了決定,投入李璘幕僚,從內部阻止李璘起兵。
「堂兄可說了什麼?」
「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越鳥從南來,胡鷹亦北渡,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李斯文吟到這,便說不下去了。獨漉水行不見月、越鳥南來胡鷹亦北渡,李白彷彿把生平回憶了遍,他知天命了。
李折柳並非不難過,然而戰爭就是這麼回事,總有人得犧牲,對此他豁達到麻木。李折柳指了指自己左肩,這一側還是乾的。李斯文撲上來嚎啕大哭。
「斯文,聽仔細了……你隨著先生南下,在永王幕僚裡千萬要小心。李璘也算某看著長大的,他性格多疑,誰說的話都要聽一聽,自以為海納百川,其實是不敢自主。給他寫幾句詩歌頌揚,給他幾口糖吃,讓他信任你們……」李折柳在李斯文耳邊說了一堆,李斯文過耳不忘不怕記不住,「你只管護著先生莫在戰場上受傷,李璘兵敗後不要逃,就讓我們抓,陛下這邊某自會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