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洪福寺也要办法会,在静苑设水台,所有人都可以去听高僧讲经。
这天也是传说中鬼门大开的日子,生人都会在家中设香案、焚香烧纸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味道。
青色的烟气盘绕在各家门前屋后,柳下水面。
段小姐也在厢房院子一角,烧了一小堆纸扎的玩意儿,有骨头、有绣球,甚至香包、手帕……
这些都是小狗喜欢的。
小狗的名字就叫小狗,是一条通体全黑的细犬,只有下巴到前肢中间有一丛白色毛发。
段小姐还小的时候,被段老爷抱着坐在肩上出去逛街,小狗就趴在路边草窝里瑟瑟发抖,很小一只,还胖嘟嘟的,眼睛眯成缝儿,团成一团。
段小姐一把就扯住了段老爷的发辫:“爹、爹爹!狗,小狗!”
段老爷疼的呲了呲牙:“好好好,狗狗狗,乖宝,手松开。”
段小姐不依不饶,小胖手推了推段老爷脑袋:“狗!要狗!”
段老爷本不想让小女儿直接去接触路边的小狗的,这下也无法了,蹲下身子还打算用手扶一把小姑娘,段小姐就自己灵活的跳下肩膀,跌跌撞撞去抱狗了。
小狗看着太小,她不敢直接用手绕住它的身体,干脆就拢了拢草窝,一起抱了起来,泥灰草屑沾了一身。
小狗好似被惊醒,颤巍巍拱拱鼻子转了下脑袋。
两只耳朵软耷耷的,小小的鼻子也湿漉漉的,段小姐吧唧一口就亲上去了。
小狗视力不好,只凭感觉没有危险,就又睡了过去。
段小姐眼睛亮晶晶浑身灰扑扑的跑回去找段老爷,女儿这么可爱的请求段老爷怎么舍得拒绝,小狗就这么成了段家的一员。
一人一狗就天天腻在一起,为了不累着小狗,段小姐衣服上斗篷上都缝了兜,小狗跑累了就装在兜里,段小姐带着它跑。
冬天天冷,段小姐穿的跟个绒球似的,歪系着斗篷,帽子搭在一边肩上,细软的毛沿裹着一张小脸,帽子里左突右拱,探出一只胖乎乎的小黑狗,两张肉脸挤在一起,两双眼睛都是湿润润、亮晶晶的。
直到长大了,段小姐还有着斜穿斗篷披风的习惯,甚至还被人争相模仿,成为一时风流。
段小姐与小狗好到什么程度呢,段家大哥那么沉稳的性子都感到嫉妒,因为这一人一狗之间居然有瞒着他的私房话与小秘密。
可是这种陪伴终究是短暂的。
小狗的寿命并没有那么长,可以陪着段小姐长大变老。
段小姐有些沉浸在过往的时光中,隔着围墙,水台上的经文佛号都渐渐远去了,眼前的青烟好似有意识一般盘曲着上升,打了个转,领着她往前走。
脚下似有云雾,飘飘忽忽就下了山。
入目一片灰蒙蒙的色彩,但是人与物都是鲜活的。
一排排房屋都似曾相识,其中行人来来往往,买卖东西、讨价还价的,都有。
只是都好像看不到她。
越走越远,才发现四周的景色越发熟悉了。
张记馄饨,开店的张叔做馄饨都比别人香,段小姐常常偷跑出来吃,只是张叔早些年身体不好就去了,现在看着他脸上笑呵呵的盛出一碗馄饨,段小姐都有些不敢相信。
李家的婶子,经常来卖些糕饼的,为人很和善,是意外走的,年纪还不算大,现在也还坐在街边,捏着布巾去揭蒸腾冒着热气的笼屉。
段小姐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都是她小时候常常来逛的街道,她带着隐隐的激动去找当初她发现小狗的地方,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想错了吗……
“笃,笃——”硬物磕在石板上得声音。
段小姐抬眼看去,是个老婆婆。
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穿着富贵,年纪很大了,打扮还是很得体。
老婆婆咳了几声,在她身前停下来:“夫人,老婆子有个孙女,在前边街上耍了很久了,这个点儿了还没回来,老婆子走不动道,可否请夫人帮老身去找找?”
段小姐迟疑着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那个婆婆,她掩口又咳几声,似无所觉。
她不是容易轻信的人,但是老婆婆指的正是段府那条街,会有那么巧吗。
段府占地很广,这一条街过去,几乎一片都是段府产业,那时候她还在闺阁,段府还没重新修缮,这条街还不是后来的模样。
这里行人已经很少了,偶有几个茫然晃荡走过,浑浑噩噩不知往哪儿去。
段府门半掩着,绕过道道拱门,站在熟悉的院落门口,听着里面的玩闹声。
“一个毽儿,踢两半儿,打花鼓,绕花线儿
段小姐手扶在了墙上,喃喃:“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九合一百
里面稚嫩的童声也念:“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九合,哎!小狗!别咬我毽子!”
小狗张嘴“汪汪”两声,毽子掉出来,又忽而失去活力趴伏在地上呜咽。
童声也停下来,园子里窸窸窣窣的响,而后没了动静。
段小姐张张嘴,却觉得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抹了把脸,满脸是泪。
转过门,院子里大榕树下,一只皮毛纯黑,光滑漂亮的细犬盘卧着,一个穿着布衣的小姑娘手撑在膝盖上捧脸看它,一旁的地上,一支色彩鲜艳的毽子躺着。
段小姐捡起毽子,上面绕的金属扣发出碰撞声响,小姑娘抬起脸看她,脸上有着年龄不符的平静成熟,她用手摸了摸小狗的脊背:“小狗,你主人来啦。”
其实不用她说,小狗已经昂起脑袋了。
蓦然亮起的眼睛里是熟悉的依赖。
“汪
段小姐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它。
小狗还是很矫健,不过它已经是大狗了,一个用力将段小姐扑坐在地上,脑袋蹭来蹭去,不停吐着舌头,汪汪叫起来。
段小姐也顾不得摔疼了,抱着小狗就亲了几口。
小狗还是顺势往她怀里钻,蜷在她腿上,脑袋搭在她胳膊上,一点也没觉得自己重。
段小姐也不嫌它重,两手托了托,将小狗搂在怀里。
小姑娘迈着小短腿也走了几步过来,蹲坐在地上,眼带羡慕的看着她抱着狗。
段小姐手顺着小狗头顶脖子滑下去,语气带着怀念:“小狗是我小时候见到的,后来它就一直陪着我,我看着它长大,看着它变老,也送它离开,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机会。”
小姑娘偏了偏脑袋:“小狗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狗。”
段小姐笑了笑:“也是我最喜欢最想念的。”
小狗呜呜几声,舌头舔了舔她手背。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我知道,我们都是早就该消失的人,不过是因为执念和牵挂而存在。”
段小姐错愕的看她。
小姑娘站了起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尘土:“婆婆喜欢我,我喜欢小狗,小狗喜欢你,所以你能到这里来。”
段小姐怔愣一下:“那位婆婆?你奶奶?”
小姑娘摇摇头:“她不是我奶奶,我们都是怀有执念却孤独的人。”
段小姐看了看怀里的小狗,它极通人性的蹭蹭她的手腕安抚她。
小狗刚到这里时,只是浑浑噩噩趴在路边像幼犬一样沉睡,偶尔会在街上游荡寻找。
直到遇到小姑娘。
慢慢才开始想起过去,在段府徘徊。
婆婆的来历,谁也不清楚,她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很久,是她留下了小姑娘,小姑娘也活了很久,是她帮助了小狗。
呆的久了,就不知道在记挂些什么了,只是靠着日久积存的力量活着,在这里多数人,都是这样活着,有力量不够的,又失了人牵挂的,就会重新遗忘,幸而段小姐没有忘记过小狗。
小姑娘见过很多小狗这样的宠物,等着等着就被忘了,然后就没了念想,就认命了。
段小姐抱着小狗,后边跟着小姑娘,在这座奇怪的城里转悠。
这里每个生命都活在自己的过去里,她见到了从前在码头渡人的老人,现在也还守着那艘旧船,也见到丈夫离家郁郁而终的新妇,在树下痴痴等候,更多的是身形苍白脆弱,没有记忆的过客。
转完一圈,又回到路边,老婆婆还在那里。
段小姐俯身行了礼,谢过她的恩情。
老婆婆只是神色平淡摆摆手。
怎么离开的,她都已经不记得,只是有人问她,愿不愿意给小狗一场造化,她当然愿意。
精神混沌时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剥离,并没有感觉不适,她听见小狗呜呜直叫,舍不得她走,她只希望,这一场造化,能够让小狗不再苦苦等待。
清醒时还站在人流如织的大街。
段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就是她当初捡到小狗的地方。
明明先前她还在洪福寺厢房。
没有老婆婆,她急匆匆跑回了段府,管家见她独自回来吃了一惊,就要去叫段老爷,怕自家小姐有什么急事,段小姐也来不及解释,提起裙子就跑到了出嫁前的院子。
院子没人住,还有人打扫,但是平时都是落了锁的,没有小姑娘,也没有小狗。
夜里就住在了段府,着人给三少爷去了信报了平安。
段老爷过来问了不少,临走时只是摸摸她的头,直叹气。
院子里没留几个人,她今日不太想被打扰。
天色黑了,院子里越发安静。
只有榕树叶沙沙作响。
她梦见小狗得了福泽,投了好前程,再也不用牵挂等待,也梦见小姑娘牵着老婆婆,向她挥手告别。
梦结束时突然就醒了,披了衣服到院子里,大树下,地上躺着一支鲜艳的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