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望在上课的时候会调皮似的喊人,“穿旗袍那个女孩子”或者“头发上系蓝色丝带那个女同学”,假借自己从不记学生名字的借口,避开直呼祁雨泉的可能。
其实祁雨泉知道他记性很好的。
四书五经是童子功,其他不是。
今天他也把祁雨泉叫起来,问她:
“刚没走神吧。”
“没有。”
“我方才提到谢公义‘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一联,太白有句诗是化用他的,是哪句?”
顷刻便有学生反驳道:
“张先生方才哪讲了这。”
“完全没听过。”
祁雨泉笑笑:
“故人赠我我不违,著令山水含清晖。”
“答对了,奖励你坐下。”
别的同学旋即打趣道:
“张先生老刁难我们。”
榕望线条柔和的脸上展开笑容:
“给你们多旁征博引些,是好事。”
“要答出来也就罢了,若答不出呢?先生是让我们尴尬啊。”
榕望就浑厚地笑。
于祁雨泉来说,回答问题有那么一点危险。
她也在赌,榕望想考倒她是很简单的事。她很久没有另读新书了,总觉得自己啃着小时候从爷爷那儿学的老本,迟早会坐吃山空。
她说错了,榕望不会说她。
倒是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祁雨泉的尴尬。
沈归川本身没多想。但他的同伴悄悄同他说,这些刁钻的问题,她应该是答得上的。
“你怎么知道。”
“她爷爷是祁凫浛。”
归川将信将疑的。确实他们都姓祁。
他只是听说过金大四大导师的名号。要说的话,知道台上的张榕望是其中之一,夏深后来被提拔成为校长,剩下他记不全。
但说了会想起来,几年前过世的祁凫浛是与张榕望并列的国学导师。
他是个刚进入大学数月的新生,没见过祁凫浛。
还有一位他真的不知道是谁。
如果祁雨泉真的是这等门第也难怪她虽孤僻但行事张扬了。
他的同伴不知道他在肖想,随口问道:
“晚上有空么?”
“有是有。”
“咱去秦淮吧,多喊几个人也成。”
“行啊。”
这时,雨泉回答完问题,坐下了。
她课后理完书没有直接走。她到讲台上,榕望跟前,微偏头,将鬓发撩到耳后。
她今天将头发松松挽起,只拿雕花象牙篦固定。
“有一处讲错了。”
“嗯。”
榕望的神情让祁雨泉明白自己吃了他一套。她表面上笑说“我还在想你怎么会出错”,心里不大舒服。他只是为了避免直呼她,就做得那么曲折。
她和榕望没有那么熟。不过榕望问她“雨泉为什么想学我的课”的时候她又很无奈。
她说:
“我不想学外语了,加上我们学校外语系也不怎么好的样子。改学国学的话,反正大家都想来听你的课,你是四大导师之一啊。”
她的逻辑没有问题。榕望有一点头疼地发现,这个摊子终究还是到他头上了。
虽然都住一个院子,但榕望和其他三位导师的关系要相对疏离一些。
他是金大从北平聘来,原先任教不在这儿。
他来的时候,夏深已经是主任了。说着文史不分家,但他实际还是讲历史。他在校内有个办公室,平日事务也多,便不容易在院里见到他。
然后他发现祁凫浛和项醴未好像从小就是认识的。他和项醴未专业不同,通常讲不了几句,加之醴未时时闭门不出。和祁凫浛倒讲得来,但凫浛并不是坐得住的人。
凫浛儿子与儿媳离婚,妻子早逝。他料理完妻子后事,又去了上海,把他孙女接到了金陵,自己带着。
想到这时,榕望通常撇撇嘴认为凫浛那时是没怎么尽责的。他觉得实际带孩子的人是项醴未。
醴未去世后没两年,凫浛也去了。夏深后来一直负责抚养。
夏深升为校长之后就不上课了。那孩子长到十八岁顺理成章似的直接在金大读书了。
本来她挑的外语系。
榕望揉揉额头,问祁雨泉:
“你怎么就不想读外语了。”
“我祁雨泉其实被问住了。半晌,她垂下头说:
“我找不到那有什么意义。”
张榕望年过半百,亲友葬礼参加了很多回,本来比较习惯生死有命的事了。不过一个十八岁女孩子要见识了这种沉重的情感,他也替她心疼。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年纪小还没习惯,亦或是因为感情深刻而放不下。
他只能认了,他以为自己向来是局外人,谁知带小孩还能风水轮流转的。
他没表现出来。他挺不希望遇到祁雨泉这种孩子,有她家祖传的乖离和张扬,对着一节外语课也必须眼里不揉沙子,生活作风也很可能有问题,但偏偏又是有能力的,叫人不好指摘她。
不过事已至此。
“那也罢了,毕竟你国学底子也强于一般学生,选文史类专业对你来说不亏。”
祁雨泉默默地点头。榕望从镜片上方看她:
“小姑娘家,大可以多笑一下。”
“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晚上我去秦淮。”
祁雨泉还挺惊讶的。
“是你同我不熟的缘故吧。我常去秦淮的。”怕她误会,又赶忙补充道,“我在那边认识一个老花旦,不演戏了,鼓和琵琶倒是都还奏得好。”
“你想我同行么。”
“若你愿意的话。但别给一晴知道,他会怪我的,他不待见秦淮那些地方。”
夏深的字是一晴。早已不是晚清,然老派的人出门仍常以字行。但夏深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字。于是别人也直呼他名,除了这些老顽童,会故意在背后叫他一晴。
雨泉一听便知他的名字也是用典的,“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好讲究,她都羡慕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