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未亮,外间已传来内侍们来回走动的声响,李温被阿保轻声唤起,一脸茫然惺忪。
“还是个大孩子呢”阿保想着,他从大明宫跟随大皇子出阁来到王府,不多不少也有将近四个年头了,如今王爷除了偶然无意之间会流露出的一丝孩子气,其余时间总是在拔节似的成长着,不知不觉已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了。
阿保早已使人将朝服佩饰漱洗等物备好,也不忘提醒道“王爷,今日乃是长至节,大朝会呢。”,李温瞬间清醒,掀开绣着金丝银线的床帐下得床来,正要叫水进来洗漱,便听到外间传来婉转娇脆之声:“王爷,妾之过,竟睡得沉了,想是小郎君白日太贪玩,竟还不想起床呢。”来人正是郭娘子郭芸,她一面说话,一面带着外间立着的几个手捧盥具衣物的侍婢进了内室。
李温却劝她“我早说让你好好顾着自己,不必再过来这边操劳了。你总说要生个健壮小郎君,那就当听陈医正的话。这里一切有阿保。”
阿保一面使人将梳洗之物呈上,一面悄悄打量郭娘子,月前的憔悴早不见踪影,小腹凸显,婀娜妩媚之外更添一份母性辉光,与年前刚入府时的小家碧玉已判若两人。倒是不曾想,这乐户家的小娘子竟也能有此等造化。
这边李温洗漱完毕,见阿保站着没动,正要唤他过来更衣,郭芸已从婢女手中托着的朝服里挑出白襦来举到他手臂边上,他也只得顺着袖子穿起来。中单帷裳一一穿好,忽一转身,看到郭芸捧着肚子,似要蹲下去为他整理帷裳,他忙小心拉着她两臂扶起来“唉!你就不要在这儿添乱了,快到榻上坐着去。有话你坐着说,我听着。”
郭芸由茶来扶到榻上坐定,看看屋里来来去去的内侍与婢子,想要说的话在嘴里转个来回又吞下去,仍道“妾无事,只是这时节天寒地冻的,还请王爷多添衣,走的时候别忘了把大氅带上……王爷早食吃点什么?”又交代身旁的茶来“你去看看灶上备了些什么,若有热热的汤饼饽饦之类,端过来给王爷暖暖身吧。”
一时衣毕,侍婢尽退,郭芸试探开口:“早前王爷曾说要为妾脱籍请封孺人,王爷可是准备今日上表?妾近来常多思虑,以为此事不可为。如今天降河湟功业,圣人正是意气风发,下毒之事虽无定论,到底也交代细查严审过了,宵小之辈惧于情势,也不敢再轻易浮出水面,王爷若此时再提为妾请封,恐令人疑心王爷心怀不忿,以期偿补。王爷待妾之心谆谆,妾必报之殷殷,还望王爷,为来日计。”
李温冠带严整立于室中,身姿高拔,着绛纱绫罗朝服,脚踩黑舄,腰系蹀躞带,珮绶坠连,鱼袋在侧,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笼在远游高冠内,一眼望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听了郭芸这话,他却久久不动,又让人莫名心生一股惆怅萧瑟之感。
正当郭芸不知如何是好,从榻上起身,他却转身走到塌边坐下,抚了抚她的肚子,面有喟叹“你说的对,我不该再自欺欺人了。只是……委屈了你们
“王爷,娘子,厨下备了汤饼,可是现下用?”外间已传来茶来高声禀告。
“有王爷感念妾之心,妾已心满意足了,时辰不早,王爷快用早食吧,妾告退。”
郭芸带着茶来出了正房,交代过立在门边的阿保,见他进去伺候,这才一路沿着回廊往后院厢房去了。
“娘子跟王爷说了吗?您果真不想要脱籍和名位么?”茶来是她从府外带进来的,主仆俩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半路上便迫不及待问起。
“覆巢之下无完卵,王府这条船若是沉了,脱了贱籍又如何?有个小小的孺人名位又如何?”
“只要王爷安在,他年,又岂止一个小小孺人。”
长安城实行宵禁制度,坊的四周以围墙封闭,每面仅开一扇门,皇城南边四列三十六坊只开东西两门,城门和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鼓为准,犯禁者一旦被巡逻的金吾卫士发现,便要遭到拘禁鞭挞。夜幕下的长安城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五更二点,宫内晓鼓声起,分布在长安各坊的街鼓应声而响。坊门打开,街上亦可通行。十六王宅位于长安城东北角的永福坊,与大明宫相邻,李温驾马出了里坊,两刻钟便到了丹凤门。以金鱼符示监门卫后,便进入大明宫了。
大朝会是李温自出宫建府以来为数不多可自由出入大明宫的机会, 因他不被允许参与朝政,大朝以外的常朝自然就不可能列于朝班。 走过天街御桥与长长的广场,便到了含元殿前,卯时天空还是一片青靛,北望无风,月光盈怀,照出一天雪色。寒意上侵,数层厚的朝服也无法抵御。
五品以上官员们在殿中侍御史崔挺诸人带领下正班,列于龙尾道上,依序入殿,余者则列于殿前广场。人数虽众多,却无絮语哗言,只闻环佩铿锵,与遥远宫门外传来的杳杳晓鼓声相叠。眼前的含元殿坐落于三层大台之上,居高临下,翔鸾栖凤二阁两翼开张,殿阁之间以回廊连接,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檐切霞,彤墀炯明,天光流于紫庭,倒景入于朱户。千官列行其间,渺小如雁一行。
当今圣上,他的父亲李忱,御衮龙法服,佩苍璧纯精,执镇圭,导朱纮,降辇登阶,微闻玉声,百官山呼万岁,而后各进朝颂。群臣班首乃是太子太师卢钧,年已八十岁有余,依然健步如飞,礼仪对答一丝不差,赢得一片赞叹。他以亲王之尊位于前列,耳闻百官对收复河湟之功颂声盈殿,一人曰:“此诚可谓天降不世之功。”即刻有人对曰:“非也,此乃陛下之德行感应于天,乃陛下之大功伟业。”
飘飘萦内殿,漠漠澹前轩。圣日开如捧,卿云近欲浑。
如此宏大庄严的仪式,让人肃穆谨顺,也让人倍感熬煎。朝会一切礼仪完毕,众臣随御辇移至麟德殿开宴。李温与两位王弟共案,经年少遇,如今除往来敬和之外竟别无他话,看着他们那年少天真的面庞,心头一瞬感慨万千。四弟李滋年仅六岁,也由宦者护持列于对侧案席,父亲对这个弟弟显然更加挂心,几次了遣身边内使过去问询。
宴罢百官散,皇帝已早一刻退席,李温同两位王弟共同来到思政殿,父亲已换下大朝服,着燕居冠服坐于大案后,正与翰林承旨令狐綯,中书侍郎马植、周墀,兵部侍郎白敏中等几位宰臣商议朝中事,枢密使王归长在旁侍听,见他们过来,就让小宦官引他们到一旁写满贞观政要的屏风后面,在两个翘头案边坐下,四弟也已经在这里了,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启蒙用的《孝经》与《大学》,看样子四弟似乎常在这里逗留。
三人坐定,便听到父亲问责几位宰相:“太常官王暤奏请太后合葬景陵,以主祔宪宗室,诸位已经看过了吧。初时朕曾问对于诸位,诸位言说当年宪宗晏驾,内官陈弘志弑逆而郭氏有嫌,不应祔宗室,可葬于景陵外缘。而今朝中有人却颇有微词,言后乃宪宗东宫元妃,事顺宗为妇,历五朝母天下,说朕此举乃以庶废嫡,以公报私。诸位,可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不孝之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