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零零碎碎灑進窗欞,落在那道正收拾東西的水藍色身影上,淺薄又微涼。她眉目溫婉,如此靜靜地做事,看上去像是一幅色彩清淺的畫。
只是畫終究是畫,近在咫尺,卻觸碰不到。
寧衛宣靜靜地站在門外,注視著那道纖細又單薄的背影,記憶愈發地混沌難解——仿佛是記憶深處,也有這麼一道背影,染了血,卻仍是固執地背著他——
腦海里閃過那一幕,他眉心一痛,連忙按著,不經意「嘶」了一聲。
岑歡早就感知到門口有人,只是到了這時候才回過身,微笑著和他說話:「寧少卿,今兒怎麼一早就過來了?可有什麼事?」
「我記得妳也沒帶什麼東西,怎麼收拾這麼久?」
寧衛宣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和岑歡說話的方式不知何時已經變了。
「好不容易來長安一趟,總要給師父帶些東西回去。」岑歡避了他的目光,將準備好的東西一件件碼好,「岑安死了……我這個當徒弟的,怎麼也要盡孝不是。」
寧衛宣平日里也算能言善辯,只是她這話一說,他倒不知該如何接了。他先前與盜聖接觸,雖然從未在那邊見過岑歡,但是卻能夠感覺到盜聖對這個徒弟的愛護——徒弟都如此,更遑論一直覺得愧對的親子呢。岑歡也是真心實意對師父好的,他們沒能阻止這件事兒的發生,她面上不怎麼表現,心裡想必是難受的。
「不如,我還是陪岑姑娘走一趟吧。」意識到自己先前過熟稔的語氣,寧衛宣輕咳了兩聲,提出了一個建議,「我也許久沒有拜訪盜聖前輩了,這次出了岑安這事,我也有責任。」
岑歡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她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復又低下頭去:「不必了……這事責任不在寧少卿,你不用為此感到愧疚。師父那邊,我一個人去就好。」
「這邊局勢動蕩,我出去走一圈也好吸引他們注意。」寧衛宣覺察出一絲不對,走上前你去,微微傾了身看她的眼睛,「恰好我也有些事想問盜聖前輩,不若我與妳同去,一塊兒辦了。」
岑歡心頭一跳,連忙移開視線:「不必。真的不用。寧少卿,這邊的事情,還需要你鎮著,你不能離開。你要是有什麼想問的,告訴我,我替你問完再告訴你,反正有什麼事情,你也要回來安排,我傳書給你還快些。」
寧衛宣自知逾矩,向後退了兩步。只是這一番話下來,他心裡也清楚了一些。他原以為岑歡是心裡不舒服,才如此低落。可是從他們談到她回去這件事兒開始,岑歡就沒有正視過他。他身為大理寺少卿,儘管岑歡玲瓏,讓他總覺自己被看透,可真到了這種時候,他早已反映了過來——
岑歡在說謊。
就算不是在說謊,那麼也是這件事中,有什麼重要的部分瞞著他。她的態度這樣堅決,拒絕讓他與她同行,那麼問題很有可能出現在她、或者是她的師父「白衣盜聖」身上。
該不會……
某個想法在心頭一掠而過,寧衛宣心下駭然,卻未表現在面上,只是歎了口氣,道:「那就有勞……岑姑娘了。」
他刻意加重了「岑姑娘」三個字,音線下拐了一個彎,別有些意味。
岑歡微愣了一下,一絲難言的悲哀從她被眼底游過,再抬頭時已是最初那副波瀾不驚又八面玲瓏的從容模樣:「寧少卿這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她心思細膩通透,寧衛宣早料到她會聽出弦外之音。
「我有種感覺,我們應該已經認識很久了。」
「也許只是緣分罷了。」岑歡避了他的視線,佯裝在看屋邊的落花,「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我們也許……只是恰巧是後者罷了。」話說完,岑歡才覺著有那麼幾分不妥,傾蓋如故,他們當真是傾蓋如故嗎?
「緣分?那看來我們確實很有緣,岑姑娘。」
氣氛一時凝固。岑歡窒了一下,心下暗道不好,只是低低地歎了口氣,收拾好手裡的包裹,背在背上,拿了榻上放著的春雪刀。
「岑姑娘這次,會把『冬雷』一併拿回來嗎?」
盜聖仍算得上是茂年,卻已傳她春雪刀與兩套刀法,若是她將春雷也接過,那麼若不是盜聖換了刀、或就此不再用刀,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岑歡壓抑住心頭的驚濤駭浪。她早做好寧衛宣會察覺出什麼的準備,卻不曾想,竟然來得這麼快。
她曾瞞過了那麼久,為何這次只是短短幾天,就被察覺到了?
岑歡確實不會說謊,只是這些事情,本來寧衛宣也不應該注意到,不應該覺察到。只是她忘了,總有些感覺是印在記憶深處的,而這一遭走得,自岑安起,就全都是變數。
有些事情,就是註定,變不得了。
「師父身體還硬朗著,『冬雷』自然到不了我手裡。」她冷靜地念出早已為這一幕準備好的台詞,「在下先走了。再會。」
她繞過寧衛宣出門的一刻,卻被他抓住了手腕。
「我總覺得,妳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
她的手腕細膩溫暖,入手如一塊經過細細雕琢的暖玉,一種異樣的熟悉感又席捲了他的心頭,可是他絢爛的記憶裡,卻找不到一點這種熟悉感的源頭。
像是荒蕪的乾涸的河底,突然冒出了柔軟的青苔。
岑歡轉過身來,抬起頭,卻做出了一個讓他倍感意外的舉動——
她在他唇邊落下一吻。
輕如羽毛墜落,在風的無情下遠去無蹤。
「我會回來。」
寧衛宣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只是我不在的這幾天,你照顧好自己。我不想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遭遇不測。」
「我有分寸。」寧衛宣輕歎,「妳且小心。」
亂了。
一切都亂了。
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無法把所有的事情都盡歸於股掌之間。那道水藍色的背影與他相背而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