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以百年不朽而著称。
莫府上有把桐木椅子,不是用腿立着的,而是装着两个从马车上拆下来的轮子。府上那才过而立之年的老爷莫安泰,从早上起了床,到晚上安置,都坐在那把椅子上。想走动时,就让随从阿武推着
时值晚秋。
夜里,月亮朦胧如一滩水,冷冷的月光为墨色的苍穹蒙了一层纱,给整座莫府的青砖黛瓦镀了一层霜
莫夫人王氏很少在这么晚的时候去找莫安泰。
照例,每日黄昏,他们一起在小亭对食、饮茶、看夕阳,等入夜了,在回廊上互道安置,然后分房而睡。日复一日皆如此
王氏叩了好一会儿,莫安泰方才艰难地来到门前。
打开了门,他淡淡道:“原来是夫人呀。”
王氏侧着身子,挤进了门:“公公,关于明天的事……您还是再斟酌一下为妙。”
莫安泰扶着柜子,艰难地回到床上,“哦,那事儿呀!随她好了。当初为了一己之私,把人家捕来,就是我们不好,如今不能再无理赶人家走了。不过是一个名分,府上多个人、多双筷子罢了。”
“公公,您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多个人?要知道,她是个妖精!再说,捕来了还能放呀?是她自己另有居心,不肯走;再说,”说着,王氏有些急躁了,“瞧她那副妖媚的模样,缘何甘愿做宦官的小妾?瞧她整天跟阿武黏在一起。依我猜,她想留下来,要么是为了跟阿武厮混;要么是冲着咱府上的银钱!”
莫安泰没有应答,将脸转向窗子。
见状,王氏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公公,即便你是个公公,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能叫那么个妖精往你头上扣绿帽子呢
莫安泰并非头一遭听到这样的话,每每听到,他心头都有种莫名的酸楚,可又懒得冲王氏发火,毕竟嘴长在她脸上,她爱说啥,仍由她说去。
有时想想,王氏比阿婉差远了。不,纯粹是没法儿比。阿婉是曾与莫安泰对食的宫女,长得不漂亮,笑起来却有颗甜甜的小酒窝,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也从不向王氏这样,把自己的缺陷挂在嘴边。
彼时,莫安泰只是御马监的一个小太监,人人都能随意打骂的那种。为了令自己和阿婉活得好一些,他努力往上“爬”。
可才当上掌印没多久,阿婉就死了,死得那样突然,那样出乎意料。莫安泰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为了麻痹自己,他一门心思放在了追名逐利上。
王氏她爹王春堂,是京城第一的铁匠。王家为了长期保住皇家生意,便把王氏塞给了莫安泰,就算是和这个掌印太监攀上门亲。莫安泰本不想接纳王氏,无奈何,随王氏一起塞给他的,还有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
多少年过去了。
莫安泰仍旧常忆起阿婉。在记忆中的阿婉面前,他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论茫茫然、寂寥的时候,还是心酸、欣喜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她。每每想着她,他要么不住地叹息、要么痴痴地傻笑。
此刻,亦不例外
莫安泰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令王氏有些恼了。
“公公,我这可是在为您着想呀!趁还没拜天地,赶快打发那妖精走!省得日后摊上些闹心事
“有劳夫人替我操心,”莫安泰悠悠地说,“这事儿,我早已谋划好了。我命小厮备了两间厢房,第一间,在阿武的隔壁;另一间,就在我的隔壁。倘若她选了第一间,我就拿一百两银子打发她和阿武走人,我再另觅个贴身随从便是;她若选了我隔壁的这间,我便与她拜天地
“可
莫安泰不等王氏说出口,便道:“夫人,我困了,请回吧
莫安泰不知道,在他骑在马背上想阿婉的时候,有双明媚的眸子正盯着他;在他夜阑人静忆阿婉的时候,有只小妖精正念着他。
多少回,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一同轻轻地叹、痴痴地笑
在这天之前,狐妖阿晚还不叫阿晚,确切地说,她连个固定的名字都没有。在鬼林,其他妖精想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她。看她生得通体雪白,便唤她:小白,瞧她眼神纯澈,就叫她:憨呆……
总归,什么样的都有。被叫多了,她就见怪不怪了。只是偶尔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唤她
午后,莫安泰命阿武推着桐木椅子,令阿晚跟在后面,来到下人们住的东院。指着间刚挂上新窗帘的厢房,道:“白狐,你看这间厢房如何?隔壁就是阿武,你住这里也好有个照应
听老爷这么说,阿武心头咯噔了一下。他是又期待、又害怕:【要知道,即便老爷纳白狐为妾,亦不会与白狐同宿。令白狐住在这里,难不成,是給白狐个台阶下?老爷心肠好又自知,不想令白狐守活寡。】
虽说白狐是个妖精,外貌上却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
正当阿武想入非非之时,白狐嘟着嘴、摇了摇头。
“老爷,我不愿意住这里
莫安泰又叫阿武把他推回了自己住的南院,指着自己隔壁那间厢房,问道:“那这里如何?虽然我住在隔壁,可一般不会去打搅你
这话,令白狐心里很不是滋味:朝思暮想了这么久的人,竟拒妖于千里之外,都要结为夫妻了,还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我也不想住这里
莫安泰挑起一侧的眉毛:“那
白狐看上去有些委屈,说起话来却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老爷既然愿与白狐结为夫妻,为何不肯与白狐同宿?难不成,白狐有大夫人那么讨人厌?”
作为一个不谙人事的妖精,她口无遮拦。说这话时,她根本不在意几米外的王氏
听见这番话,王氏的嘴角歪到了耳根,低声喃喃道:“呵,蠢妖精,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啥?这戏演得一过火,看官可就觉得假了!你这话一出,公公怕是再也不信你了
莫安泰沉默了下来,周遭跟着静了下来。
良久,他微微抬起头,“到我跟前来。”等白狐走近了,他支开了阿武,又道:“白狐,你推我去庭院走走
默默走了好一阵,莫安泰小声道:“白狐,即便你不顾及我如此行动不便,也该想想我是……什么样的人
差不多的话,莫安泰前些日子也说过,白狐不爱听、亦不想听。
“我知道,你是个老爷,是个老爷就不能出尔反尔!”她没等他说完,又认真地说了一遍:“我什么都不管
莫安泰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似有一抹阳光,却又有种难言的遗憾。
“能不能到我面前来?我想好好看看你。”
在这个府上,莫安泰从未问过任何人:能不能
白狐明白莫安泰的用意,可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自己朝思暮想了很久,碍于面子,她又不想把这单恋之苦闷道出。
于是,她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哼——!老爷,原来你是想看看清楚:我究竟令不令你中意。免得拜完了天地再后悔,到时再想休,都没个好说辞
白狐这番别扭的话,令莫安泰心头更加明媚了,他又摆出了平素那副老爷架势。
“我从不出尔反尔,等拜完天地,你就是我的了。即便到时候不中意了,也绝不把你休了。日后,你只管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好了……对了,你有没有个名?我不能一直叫你白狐呀
白狐有很多名,可个个都拿不出手,说不出口。
她只好答曰:“回老爷,没有
莫安泰转过脸,曰:“那,我给你取一个?也好日夜呼唤。”看白狐点了点头,他随口道:“叫‘阿婉’可好?”
说完,他又觉着有些不妥:用回忆中的名字唤眼前人,似乎有些不公平。于是,他解释道:“是……晚上的晚,意为:相见恨晚。你这么逗,我若早些遇到你,平素应该能多上些乐子
山林小兽一般能透过掩饰,看穿人的心思。白狐虽笨拙,亦有这本能。她猜得到,“阿婉”想必是某个女子的名字,曾令莫安泰欢喜、亦曾令他流泪的那种。没想到,莫安泰是这么的痴:他对那个阿婉,亦如她对他一般。
既然换了个字儿,就应了吧,叫啥都一样,不必为此伤神。再说了,能被他日夜呼唤,也不枉自己曾为他痴。
白狐凝视着莫安泰憔悴的脸上,那双传神的眸子,点了下头:“好啊,我日后就叫阿晚,晚上的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