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拂晓落星幕,玉兔惊走垂上弦。
七月七的当天,沈家的忙碌从鸡鸣破晓那一刻便开始了。
残月晖晖,太白睒睒。女郎们相伴而行,提篮抱盆,踏着青灰的晨光,小心地采撷着晨初最娇嫩的花朵。
石榴,紫薇,金樱子;蓝雪,棣棠,玉簪花。这七月的美色裹挟着清莹的朝露纷纷落进了篮子里。年长些的娘子瞧那花瓣上浸染了花色的剔透露珠,欣慰地笑道“今儿个定是个好天!”
活泼胆大的女娘,还划着船跑到那湖心深处,将那盈满了晶珠的大朵荷花连露带花一同割下,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花篮里。更有那毛躁些的竟也不用镰刀,只拿手去采那芙蕖,非但被那细刺扎的“哎呦”一声轻叫,撤了手还要被那左摇右晃的粉嫩菡萏撒了一身的水。周围的女娘们见此,纷纷娇笑打趣起来。
如此热闹,惯爱懒觉的沈鸢也闻声爬了起来。还没睁眼呢,先习惯性地一摸自己的枕边却摸了个空,沈鸢揉了揉眼睛,纳闷地看着自己身边不见人影的被窝。
她这小郎哪去了?
她爬起身打着呵欠撩起垂挂的湘帘朝外头张望。
清风徐来,卷着花香和淡淡水汽,叫人心旷神怡,沈鸢身上残存的睡意也被这晨风尽数拂去。
“娘子。”
“娘子早啊。”
“娘子今日起的好早啊。”
见沈鸢探头,无论是采花的还是集露水的,都纷纷向自家娘子问好。沈鸢冲她们笑笑招招手,却没有发现薛言的身影,她扭头对捧着铜盆上前来的雁双问道“郎君呢?”
雁双将已经浸过冷水的面巾拧干奉给沈鸢,待她净面完毕后才笑着说道“郎君此刻怕是和雁三在一块呢。”
哦?这倒是个意外的答案。雁三是比小五还要冷淡的性子,平日里也不见他与薛言有所交集,怎的今日这两人倒是凑到一处去了?
雁双是看着沈鸢长大的,别人不知她的心意,雁双却是一清二楚的。也不过个眼神变化,她就猜出了沈鸢此刻的想法。她执梳沾了些许泽兰,一下一下,温柔又熟练地梳通沈鸢睡地糟乱的长发,边梳边道“也不止是今日,前几日郎君便去寻过雁三了。”
“所为何事?”
“娘子自己去看了便知。”雁双笑盈盈地说着,却又给她留了个悬念。她从妆奁里挑出根玉簪替沈鸢绾了个轻巧的发髻,此外也未添多余的发饰,只捡了几朵小娘子们刚刚采摘下的新鲜茉莉一同簪在发上,简单又雅致。雁双左右看了看,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又取来了轻透的薄罗衫子给沈鸢穿上,贴心嘱咐着“夏日虽热但也莫要贪凉。”
“至于郎君与雁三现在何处?”雁双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娘子在哪能听见小六的声音便是那儿了!”
沈鸢闻言动了动眉,心里更添了好奇。
“郎君这招使得漂亮,雁三哥哥要小心啦。”
“哎呀,雁三哥哥躲过了,这一刀……好险!”
果然如雁双所言,百步之外她就听见了雁六那咋咋呼呼的声音。
沈鸢循声而来,老远就瞧见小五小六,晏清白祁四人一字排开,齐齐盯着庭中缠斗的二人。
“见过娘子。”白祁是第一个发觉沈鸢的人,他垂袖对沈鸢恭敬一揖反倒让沈鸢失笑。她赶紧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她自己就是个散漫自由惯的人,对这种一大早就行大礼的事可不热衷。晏清倒是矜持多了,只对着沈鸢点了点头,道了句“沈娘子早。”就又把目光黏在了薛言和雁三身上。
“哼。”雁六见状,鼻子一缩轻哼了一声,就想上去和晏清掰扯,结果才一动脚就被雁五拉住。雁六回首,只见胞姐冲着自己微微摇了两下头,飞快地给了她一个眼神。姐妹俩心有灵犀,雁六顿时收住脚,打消了找晏清麻烦的念头。
见雁六乖乖听话,雁五心下松了口气。她露出些清浅的笑容,宽慰地捏了捏妹妹的手。
她知道小六的心结,先前晏清对娘子多有偏见,这让小六耿耿于怀,对晏清也是多加挑剔严苛。虽然她能理解亲妹的心情,但她也知道,娘子是不愿看到小六这样的。尤其现在晏清对娘子的态度有所好转,若小六再这么莽撞下去和寻衅无异,反倒是叫人看轻了娘子。更何况,晏小郎君虽是有些不好,但还能称一句耿直率真,比起某些两面三刀的人可要好太多了。
想到这,雁五眼神不由转冷,又怕叫人看出,遂迅速收敛了神色,认真地看起薛言同雁三的比试来。
两人交手的速度很快,沈鸢站在还不过片刻,他二人就已过了数招。劈、砍、挑、刺、抹,招式变幻看得人眼花缭乱,木刀撞击的脆响接连不断。
破空声响,雁三持刀劈下,薛言举刀架住,二人僵持,木刀发出阵阵颤鸣。
这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长,雁三再次出手,扯过薛言手腕甩出,抬腿就踢,薛言曲起手肘硬挨下这一踢,趁机也收回了木刀一转攻势,往雁三的腰侧劈去,雁三见状忙点地后退,薛言猛起直追。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高下。
沈鸢盯着庭中那神明爽俊的翩翩少年,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高。
一招一式,干净利落;一举一动,气贯长虹。端是此景便能遥想一二昔日长安薛郎是何等惊才绝艳,名动四方。
沈鸢没有打断他们,只微笑着双手插在袖中,既不呐喊,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静观起他二人对招。周围人见此以为她是对薛言胸有成竹,倒是那贴身几人私下里为薛言捏了一把汗。
晏清环抱木刀不错眼地观望,数合过去,小郎君与那雁三仍是旗鼓相当,他不由心怀希冀地问道“你们觉得小郎君能赢吗?”
“不能。”雁五雁六异口同声地秒答。
白祁沉默了会方开口“怕是难。”
“喂!”晏清不满地大叫。
雁六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睨了晏清一眼,“不能就是不能,实话实话你便听不得了?”
其实但凡有点功底在身的,都能瞧出两人细微的差别来。眼下看似难分胜负,但那些微小的细节却早已敲定了这场切磋的结局。从那二人相差甚大的出汗量便可知,郎君想赢,难!
身为薛言的从属,白祁自然不会贬低自家小郎君。
大宸尚武,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是习武成风,世家子弟多以文武双修为修身准则,小郎君也不例外,自幼饱读诗书外也拜在了萧平笙将军门下习艺,如何也说得上是允文允武。可遭逢巨变,小郎君先有困生在身,后有曹党紧逼,男扮女装多年轻易动不得武,如此,又怎能与经验老道的雁三相较?此三十合小郎君能与雁三打地不分高下,已是小郎君勉力为之了。
雁五深棕的双眸紧随着二人的身形,难得主动开口道“郎君已经做得很好了。雁三哥哥身法刚劲,势如破竹,若以硬碰硬,怕是不过十合郎君便要败下阵来。郎君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遂多以轻巧灵动的招式拖缓节奏,再寻机找出破绽逐一攻破,如此扬长避短方能在三十合内不落下风。”
“但是……”雁五顿了顿继续道“雁三哥哥也是深知这点,索性将计就计,一拖再拖,一旦打起持久战,郎君怕是不妙。”毕竟郎君身体虽已无恙,但经年累月的毒素能一朝清除,身体的亏空也不是能一夕补上的,郎君能拖得一时却要换成倍的体力去换,雁三怕是看中这一点,顺水推舟,只待郎君力竭告败。
晏清这下也是无话可说。此番道理他岂是不知,只不过他自小与小郎君相伴长大,对于小郎君的信心和期许更胜过旁人,眼下小郎君已撑过了四十合,早已超过了他们预料中的落败,晏清不免盼起令人惊喜的结局。
只可惜,刚过五十合,薛言瞅准时机对着雁三暴露的的空档刺了过去,雁三险些招架不住,偏身击中薛言刀锋,薛言手中木刀却就此飞了出去。
这场切磋终以薛言的脱力告败了。
到底是力量上的不足吗?薛言盯着自己不由自主轻颤着的手,心中叹息一声。一口气松了下来,力竭后的虚脱感立马涌了上来,薛言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上,围观几人吓得惊呼着要上来搀扶,薛言抬手制止他们,自己拾起被打落的木刀,以刃撑地慢慢从地上爬起,半屈身抬头从那汗湿的额发中露出坚毅的双眼,微白的唇喘息着对雁三道“再来。”
然而雁三没有应下薛言的要求,他手腕灵活挽刀朝下冲着已施施慢步而来的沈鸢抱拳一揖,“娘子。”
薛言感受到胳膊一暖,侧头发现已然站在自己身侧的沈鸢。沈鸢轻搀扶起他,从袖子掏出巾帕,细致地替他擦去头上的细汗。
“今日怎起的这么早?”薛言难得见她早起,捉住她的手颇有些新奇。他与沈鸢相处也算有些时日了,已是熟知她这好赖床的惫怠性子,这本该赖到日上三竿的人却能闻鸡而起,可不是意外么?遂咧嘴笑问她。
沈鸢却是险些被他这一笑给晃了眼。她微眯了眯眼,看着这个这身着劲装的俊逸郎君。
浸朝露之清泫,晖华采之猗猗。
晨光,朝露,少年郎,美人美景具在眼前,沈鸢忍不住色意上心,垫着脚轻啄在他唇角故意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薛言轻笑着微微摇头,似无奈却宠溺。他知道沈鸢这又是借机促狭他,不然前几日怎不见她如今日这般早起。他勾起娇娘耳旁垂落的发丝替她挽上,“从前是不便,如今好了,文治武功便不能落下了。”
听他如此说法,沈鸢也跟着轻笑起来。她说了假话,这小郎说的也不是真话。以薛父的严苛和薛言的自制,沈鸢相信无论是何境况,文治武功薛言都不会荒废。他现在以此为借口不过是在她面前掩盖自己的心焦,至于他心焦的理由,沈鸢只觉得又好笑但又感动。
“呆子。”沈鸢笑骂一声,再次踮脚勾下他的犀颅,这回实打实地贴在他的唇上,薛言顺手托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余光飞快给瞪大眼睛围观的众人飞了一刀,晏清白祁立马假咳着抬头冲着天光未明的晨空尬聊道“今日天气不错啊
“嗯
而雁五雁六早就自觉捂上双眼,只从那指缝里漏出两双闪着精光的乌葡萄。
雁三最是淡定,既不吭声,也不偷看,默默地将视线拉到周围的树上,只是耳根悄无声息漫上一点绯红。
吻到二人心头具是一片火热,沈鸢才松开薛言微肿的嘴唇,笑他“你在急什么?”
薛言摸着嘴不答。
啧,这别扭的男人。
沈鸢见他不肯说也不强迫他硬答,拉着他的手晃了几晃“你呀,还说晏清迂腐,我瞧他那呆板样可不就是和你学的?”
正在假装欣赏晨光的晏清
“谁规定了女子就非得靠男人不可了?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挺好的。”
薛言听了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皱紧了眉头,不多会,却突然泄气,露出抹苦笑,“我,我只是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金银财宝,沈鸢不缺;海誓山盟,她一笑而过;甜言蜜语,她张口就来。如此无懈可击,薛言反倒生出了些挫败感来。偶尔他也会琢磨,沈鸢究竟喜欢上他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一张脸么?毕竟在她面前,他无疑是内敛的,笨拙的,甚至是无趣的。
他从来没遇到如沈鸢这般的姑娘,喜欢了便大大方方地说,爱慕了便全力以赴地爱。那种欢喜是风中烈火,来势汹汹,烧的你心头火热,教你真切地感受到炽烈的热度。面对这种疾风烈火,他茫然又无措。克制,守礼,他自幼便是接受着这样的教导;不矜,自持,是他一惯的行为准则。但这恰恰是和沈鸢相反的人。
这让他心生不安。
沈鸢这样的人,是天上月,东流水,是梁上燕,林中风,可遇不可留。
她爱慕他早晚会枯萎的皮囊,他却贪图她永远鲜活的灵魂。
未得之,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
她的无懈恰是他最大的惶恐,除了多爱她一些,多护她一些,薛言无计可施。
沈鸢伸手托起他懊丧的脑袋,让他直视着自己。“三郎,你听我说———————————————
浸朝露之清泫,晖华采之猗猗:
浸透早晨露水的清澈,光华采取他的美貌。
第一次谈恋爱的少男总是心有千千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