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木日日上表,极言其府境况之危急,读之如哭天抢地、人神共泣。我若再不驾临,牠是否要直入乾清门,跪求于御阶下?”婴慈哭笑不得,合上妊庭木的文书,随手扔在一旁。
“是了是了,那戏文里便是这般写的,戏台上亦是这般唱的,钟鼓司想必也是这般教的,庭木那厮只怕能学个十成的奏疏上,阅毕朱批“知道了”,随意道,“我正为此烦忧,且叫牠候着吧。”
“水患事大,需早朝廷议;庭木所请,语义焦急,于国事小,想必于家事大。”婴息又执黑子,与自己对弈正酣,眼眸不抬,只道,“左右今日惠风和畅,正值休沐,姊姊不若前去烟萝园一探究竟。”
婴慈知晓婴息心中窃喜,只等坐看趣事,以此为乐,正欲叱之,便见乔津入内禀报:“嬢嬢[2],姬德仇[3]携柴凤子[4]至。”
牠尚未言毕,只见一个小小身影奔入:“娘,正则甚思君!”一下子扑入婴慈怀中,幸而她坐着,如若站着,必被扑得仰倒。
姬璆鸣紧随其后,依礼而拜,又与婴息相互致礼。
“正则数日未见皇上,闹着要来,臣只好将牠带来,稍后再去上课。”
“尚大家[5]道正则比上月精进良多,”七岁的男童不轻,婴慈抱了抱便将牠放下,揽着牠坐下,捏了牠肉乎乎的白嫩的小脸,微笑对姬璆鸣道,“卿卿费心了。”
男儿[6]得到赞许,姬璆鸣心中愉悦,目光热烈地望着婴慈,语中仍恭谨道:“皇上国事繁重,臣无法在旁分忧,自当养育好正则。”
婴正则是婴慈第一男[7],诞于继位后改元之年,生父又是自兴延[8]七年便侍奉她的姬璆鸣,幼时受到了极大的宠爱,比之次男灵均和尚未开蒙的三男日辰,也更亲近依赖婴慈。牠紧紧抱着婴慈的手臂,鼓着嘴问:“娘今夜来长安宫吧,许久未陪正则了,娘政务辛苦,正则为娘讲奇闻轶事可好?”
婴慈一向泠然的目光也敛去了冷清,柔和地应了:“好。”
姬璆鸣闻言,一抹喜色浮上眉梢。
另一侧的乔津闻言舒了口气。自前日报河南水患,平日对政事时有倦怠的婴慈,近日晨间不必催请便自己醒来换牠入殿更衣早朝,眉间更是布着愁云。如今能有柴凤子稍稍减去烦忧,自是再好不过了。
婴息望着牠那松了口气的神态,微微勾唇,心中了然
吩咐下去备车马去江西右参政京中宅邸,婴慈由乔津更衣,邓夏入内通禀:“嬢嬢,朱宸仇请见。”
婴慈眸中一亮,脱口道:“宣!”
正在为婴慈更衣的乔津动作一顿,提着衣服,牠的眼帘落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问:“嬢嬢,烟萝园可还去?”
婴慈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妊庭木如何,只模棱两可道:“不急。”便胡乱把刚着上的便服理了理,径直出去了。
乔津盯着手中的皇帝便服,只得将便服暂且挂起。
“寻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呼唤中透着明亮的喜悦,宫中人尽皆知,能让万岁嬢嬢如此欣喜的,唯有初入宫即封倢伃[9]、次月逾制晋宸仇的长乐宫主位朱信芳。
朱信芳立即行礼,先问候了婴慈,而后开门见山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修缮黄河请让臣同去。”
山东、河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报黄河泛滥,而千里之外的湖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上奏小旱——既要为北方治河,又需为南方行雩礼,倘若国朝某年无旱无涝,只怕天公也不应。
突如其来的请求令婴慈略有意外,她没有立即应声,稍稍思量后道:“治河自有工部,是都水清吏司的本职。况天灾水患并行,河南非安宁之地。”
治河非一日之功,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抗天灾。虽如此,倒不必后宫一介男流亲赴修堤。
朱信芳注视着她的神色,斟酌语句,续道:“臣欲随行河南以尽绵薄之力,为皇上分忧。臣年少时曾受征修筑大堤,皇上不必为臣担忧。”
婴慈一时哑然,仔细审视朱信芳的面色,郑重又坚毅,不似一时情急。
黄河水患,自古及今难以根除,虽不至年年泛滥,但十年中总要大大小小泛滥数次,自懿德[10]二年至今,更是年年泛滥,久治无果。
可皇帝内眷随工部治河,前所未闻也。且男子行于世,有诸多不便。
只是皇仇……与寻常男子可有些微不同。
于朝局,这或将是一次转机。
婴慈不语,指尖轻滑着曳撒,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心中已有计较,她扬眉轻快道:“我既允你自在,又怎会悔?只是你这般君臣相称,倒叫我觉着疏远了。”
自入宫伴驾,朱信芳之所求,婴慈无有不应的。
“是我之错,皇上请宽心。”朱信芳略有愧色地笑了,欠身赔罪。
婴慈眼睫轻扇,面上维持着方才的神色。
“后日户部押送赈灾钱粮,你便同行吧。”见牠仍略有局促,她伸手覆在牠的手上,拇指摩挲牠的指尖,凝眉思索,须臾,她温声道:“此去河南,天降大雨,地有水患,灾后易发疫症,万要当心。”
“臣必定当心,全身而归
天子銮驾落下,烟萝园正门前跪候一片,为首的男子恭声道:“臣钟鼓司右司副妊庭木率阖府上下恭迎皇帝陛下。”
虽礼不可废,本就是自家亲眷,婴慈即命平身。
婴慈素不喜礼节繁缛,虽是天子幸臣子宅,仪仗一切从简,但仍有文衣卫随行护卫,隔十步站立一侍卫,将烟萝园守卫住。
待入府门后,妊庭木全然不似迎候时的恭谨拘礼,腰板挺直,甩着臂膀走着,高声叹道:“阿慈,你可到了,可盼得我甚苦啊!”
惯见了牠那恣意模样,婴慈虽纵着牠,耳听着口无遮拦,也睨了牠一眼妊庭木亦自觉在众人面前如此僭称帝讳太过逾矩,传出去都察院必谏言治牠大不敬之罪,立即改口,有意压低声音,“事关小弟阖家安宁,彰仁表姊万要相帮。”
“吾乃大析国君,岂是独为你断决家事的?”婴慈又睨牠,真真是太过纵牠了,必得寻机管教一番,不然日后如何为人夫婿?不过她心下有疑,睨得牠悻悻敛了颜色,方问,“何事?”
“嘘——阿慈悄声些,便行于君后方!”婴慈闻言回头瞟一眼,唯有趋步随行的表弟妊裕甫、妊航、妊降与表妹惠摩,即被妊庭木抬手挡住,但见牠唇动无声,“惠摩这般温良谦谨的好妹子,你家兄弟如何招惹人家了?”婴慈悄声中透着明显的不快,“她虽为你家少妹,但唯此一女,日后必承继叔母家业,待她以善总不会错的。”
“我等可是你的叔表亲[11],怎的阿慈不向着咱们,反倒同非血亲的惠摩一头?”妊庭木苦苦叫屈哀怨,分明是牠愁苦满怀,为何被数落的是牠?终归是有求于人,牠心知皇上国事繁重,驾幸烟萝园不易,而后请婴慈附耳,道:“实是惠摩只当我等为兄弟,不作他想……为我兄弟终身事,敢请表姊从旁引劝。”
惠摩乃是庭木之母妊巳波继夫向氏的养女,与庭木兄弟非血亲。
婴慈细品牠话中之意,待步入回廊,才问:“你家兄弟情之所钟皆为惠摩,愿为其执帚?”
妊庭木目光端正地望着婴慈,郑重地颔首。
婴慈见牠不似玩笑,亦正视起来:“大析立国三十余载,朝中官族[12]世家比比皆是,多的是贵女千金可作尔等妇君[13],你兄弟六人何以独独青睐她?”
妊庭木本明快的神色黯然,转瞬又轻轻笑了,那笑中露出千般滋味:“非一言可尽之……只道是命罢。”
妊庭木比她晚生三年,自幼一同成长,婴慈未曾见过表弟如此神情,铭感于怀。说话间已至正堂,她拍拍妊庭木手臂以示安慰,后回首相唤:“庭木道花园景致卓绝,我心向往之,惠摩引我前去可好雩〕古代求雨的祭祀嬢嬢〕析朝内官称呼皇帝。称谓来源于明代内官称皇帝为皇爷、爷爷、万岁爷爷。古代可用爺嬢称呼父母仇(qiú)〕自创后宫位分,与古代的“妃”相对应,为析朝皇帝臣室,位在皇司之下,正一品,封号无定制,以贵仇为皇仇之首。仇有“偶”之意。《尔雅·释诂》:“仇,匹也,合也。”《说文解字》:“仇,雠也。”按,谓雠也,二人相当相对之谊。《礼记·缁衣》:“君子好仇。”《易·鼎》:“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凤子〕自创皇族男子爵位,为皇帝之男,超品,封号为单字姓大家(gū)〕古代对学识高、品德好的女子的尊称。如东汉文学家、史学家班昭,时人称曹大家,曹为其夫姓;又有清代刘大櫆所作《章大家行略男儿〕指儿子,“女儿”的性别对应词男〕“第一男”“某某之男”,如同今言“第一子”“某某之子兴延〕析朝第二位皇帝析高妣庄皇帝婴始璧的年号倢伃〕自创后宫位分,即古代“婕妤”,为析朝皇帝臣室,正三品,无封号,以姓别懿德〕析朝第四位皇帝婴慈的年号叔表亲〕同今“堂亲”,其父为亲兄弟,女尊背景下堂亲改为叔表亲官族〕官宦世家。出自《晋书·索靖传》“索靖字幼安,敦煌人也。累世官族,父湛,北地太守。”在析朝特指与开国皇帝析太妣武皇帝婴尊德打天下的八姓——姜、姒、嬴、妘、妫、姚、姞、妊之族人妇君〕析朝指妻子,或用于夫婿对妻子称呼或敬称。“夫君”的性别对应词。商朝的“妇”是参与政治、军事、祭祀的有权力的女性,甲骨文“婦”的“帚”是武器,故用“妇”的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