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姐离开后，念娣躺在床上睁眼沉思。这个家不是她的家，没有人愿意保护她。或者说，她们愿意，但她们不能。
母亲是可怜的牺牲品。大姐是牺牲品预备役。她们满腔愁恨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女人的宿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围着灶台孩子转，得到了什么？永远排在丈夫和儿子的后面，一辈子都是外姓人。
母亲的神情反复浮现在她脑海中。说起自愿牺牲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烁着掩不住的积年郁恨，话音却是那么骄傲。在后来那些疲惫而衰颓的岁月里，她是否在反复咀嚼当年自我牺牲的崇高与感动？她是否为把自己卖出去救了李家人而感到骄傲？一生卑微不起眼的她，在放弃自我的那一刻，一定终于成为家人眼里重要的人了吧？
可是她忘了问她，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被牺牲，为什么一定要是她，为什么不是弟弟？
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会哭会笑的肉体凡胎。凭什么其中有一种比另一种更高贵？
一直以来她总听见人说，女人之所以受苦，都是因为她不得不生育。可女人能生育这个事实，难道不正应该使女人崇高吗？作践孕育人类的女人、践踏自己的生命之源，这样的物种，岂不是比猪狗更卑鄙，比蝼蚁更低贱？
我们生育了人类，也生育了男人。可我们却被自己的创生能力绑缚。
念娣揉了揉自己发涨的头。算了，先不想这些，想想这次该怎么做吧。
首先，她要查明白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这么快就给林富贵找来了牛大叔。
不太可能是镇上的人。林家现在如同一捧臭狗屎，镇上人都躲得远远的，不可能有人大老远跑到下面的村里找到牛大叔这么个老光棍，就为了拿林家一点介绍费。
是牛大叔自己听到林家嫁女儿的消息跑了上来？也不太可能。如果他这么消息灵通，他就该听到林家才刚刚骗了王家十几万彩礼钱。他不可能会巴上来做林家女婿。
俗话说灯下黑，往往伤你最深的人就是你最亲近的人。想到近来常常出门的林福宝，她嘴角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悄悄打开门，溜到林福宝的房间。
林福宝的房间比她的宽一些，乱七八糟堆着好多东西，墙上还贴了几个美女照片。他翘着二郎腿噼里啪啦地打着英雄联盟，念娣喊了两声才听见。
“姐，爸不是不让你出来吗？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要不是你背叛亲姐姐，三番五次想把亲姐姐卖出去，我用得着过来吗？”念娣冷冷地说。
姐姐来势汹汹，林福宝眼里闪过一刹那惊慌，张口道：“你在说什么啊，姐？”
“还在狡辩？你做得好啊，林福宝。媳妇娶不上，就盘算着把姐姐卖给老光棍换钱，真以为你做这些没有人看见吗？”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念娣冰冷一笑，俯身迫近林福宝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刚才娘什么都告诉我了。林福宝，你还有良心吗？”
果然是林福宝。只见他把眼睛别了过去，脸色红白变幻，咬牙道：“我怎么了？牛大叔怎么了？他可是村里的老实人，你嫁过去难道会吃亏吗？”
“啪”地一声，林念娣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巴掌，捏着拳头浑身发抖。
“放你娘的屁！林福宝，你愿意娶比你大三十岁的老婆娘吗？”
林福宝脸上赫然多了个五指印，自知理亏，捂着脸愤愤地说：“我，我和你能一样吗？姐，你是个丫头片子，你总归是要嫁出去的啊！女人嫁人又不看年龄，老男人比年轻男人更疼人，我也是看这一点才好心帮你牵红线的好吧！姐，你真以为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你还能嫁什么高枝儿啊？”
念娣死死地捏紧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忽道：“那也成，只是牛大叔给的聘礼要全部归我。”
“这，这，这我们镇上从来就没有这个规矩的啊，姐？哪家聘礼直接给姑娘啊？”林福宝一急，“再说了姐，你拿着那些钱有什么用呢？你到牛大叔家让他们管你吃喝不就好了吗？万一牛家人知道你手里有钱，家里用钱的时候你能不出吗？出了那不就没了吗，谁会记得你什么好处呢？你只有把钱给爹娘，让爹娘把我们林家搞得更兴旺，以后你在牛家有靠山，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啊。”
“姐，女人啊，要把眼光看长远一点，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林福宝语重心长地说。
听了这番话，林念娣竟当场愣住了。
这些话都是镇上人常说的话，往日她从不曾细想里面的问题，有时候还深以为然。可是现在有人对她说这些了，她才发现这冠冕堂皇的好话掩盖着什么样的不公。
她忽然觉得这个弟弟很陌生。她一直天真地相信男女平等，天真地觉得弟弟不比自己优越，自己和弟弟都是同样的人。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弟弟却早已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姐姐将来的牺牲，心安理得地认同自己受到优待是很正常的？？
什么样的潜移默化日积月累，才会如此泯灭一个人的良知，让他面对她人刀剑般的质问，也能厚颜无耻地维持自己的特权？
他分明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他觉得自己是男人，她是女人，就理应如此。她一直以为他不比自己尊贵，却原来她是个小丑。
见念娣愣着没说话，林福宝满以为自己说服了三姐，赶紧加把火：“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告诉你啊，我们家出了这事，这两年肯定没几个人敢要你。你现在也快二十岁了，再在家里磨磨唧唧，错过了这个好机会，过几年你就是老姑娘了，谁还要你？到时候啊，连牛大叔这样条件的老实人你都找不到，那你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哟。”
林念娣心里冷笑着，低头想了想，仿佛下定了决心：“那也行，彩礼给你们的话，我至少要三金吧？我一个姑娘嫁人不能什么都没有吧？你把我的意思告诉爹娘和牛大叔。”
林福宝松了一口气：“行，这是合理的。”
“牛大叔下次上门的时候，我要看到崭新的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少一样我都不嫁，我宁愿当场碰死在家里！”念娣死死盯着林福宝，缓缓说道。
“好，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林福宝拍拍胸脯，露出憨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