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是一只猫。
准确来说,是一只修行了好多好多年的灵猫。
具体多少年呢?不知道。
妖怪没有时间概念,猫也不需要。
但现在,阿澜需要了。
因为她刚刚学会化形,往后,就要下山去融入人类社会了。
为什么要融入社会呢?因为而今灵气稀薄,以吸纳灵气为修炼途径的妖族已经不复往日的强大。
不能呼风唤雨,不能吞云吐雾。
修炼妖法,也只能延长寿命,强壮筋骨。
要是真的和人类打起来,那还是以血肉之躯对抗钢铁洪流。
妖王看了都得摇头说一句“祖宗,时代变了”。
打不过,打不过。它们加血,对面开挂。
算了,修炼很难的,为啥硬要跟人类(和他们手上的霰弹枪加特林火箭筒原子弹)过不去呢?
没人不想活得久一点。
噢不,是没人不热爱和平。
妖也是。
于是妖王带着十二分的诚恳,和人类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承诺让所有没化形的妖避世修行,所有新化形的妖下山,接受德智体美劳的全方位改造。
改造的重点在劳。
噢不,那不叫改造,那叫适应人类社会。
总之,就是要让妖过过人的日子。
让它们在996的重压下累到没力气作妖。
社会就和谐了。
当然,最后这几句话不是妖王亲口说的。
他不愿承认。
这是妖怪村村委会办事员胡丽丽告诉阿澜的。
胡丽丽狭长的眼中噙着笑,伸手从阿澜手里抽走了她刚刚签完的《不侵害人类人身和财产安全承诺书(2022版)》,以挑剔的目光瞧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迹。
是的,阿澜的字写得并不好看。毕竟,她也是刚刚才学会写自己的人类名字。
名字也是长老刚取的,十分热乎。
妖族有特殊的法术,可以和人类无障碍沟通,但却没有法术让大伙儿速成《汉语通用3000字》或《从abandon开始学英文》。
所以阿澜并看不懂人类文字,也听不懂胡丽丽说的一些人类俚语。
于是她歪头问眼前的狐狸:“996是什么?”
是的,胡丽丽妖如其名,毫无悬念地是一只狐狸,还是十分常见的那种红毛狐狸。耳朵尖尖,尾巴长长,笑里藏着刀,皮笑肉不笑,总让人觉得她正在背地里咔咔打算盘珠子。
但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她眼里精明的笑容却彻底消失,整个妖都灰暗了下去。
用形如槁木来形容都不为过。
像是被篡夺了妖生理想。
“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干6天,就歇1天,还要被拉去登山团建。”胡丽丽面无表情地把阿澜刚刚填好的表在手里卷啊卷。
“很累吗?”阿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毕竟,妖族修炼时,常常是一连好几年闭关不出,只一心钻研修炼,别的事都不做。
如果上班是996,那修炼可能是
“你不懂。”胡丽丽怜惜地瞧着她,“班这种东西,谁上谁知道。”
“不辛苦,命苦。”胡丽丽指了指自己,“狗都不干的事,我干。”
阿澜被她说得抖了抖耳朵。
她是猫,可不想干什么狗事。
“咦?”胡丽丽朝阿澜发顶瞧了一眼,有些奇怪,“你不是会化形吗?怎么耳朵还是猫的样子?”
阿澜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好像……刚刚化形,还不太熟练。”
被吓到就忍不住蹦出来了。
“这可不行。”胡丽丽轻皱眉头,警告她,“之后下了山,一定要把耳朵藏好,千万别叫人看见。”
她眯起狭长的狐眼:“人心险恶,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可就不好了。”
阿澜抬头望了一眼狐狸,尽管不能完全理解话中的含义,却还是配合地点点头:“好。”
她伸手捂住头上的耳朵,一点点把它们按了回去,神情看起来相当认真。
狐狸噗嗤笑了出来。
阿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疑问的目光投向狐狸。
“唉。”胡丽丽瞧着她这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这样,下了山可怎么办啊?”
她喃喃自语:“你要是晚一阵子化形,没准还能赶上妖族寄宿计划,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现在一个大字不识,没学历没文化,进厂打螺丝都没人要啊
阿澜好像妖生很艰难的样子。
阿澜觉得发顶痒痒的,像是又要冒耳朵出来了。
“我识字的。”阿澜指着胡丽丽手上那张被卷得不成样子的纸,小声辩解,“林葭澜,我的名字。”
后面那两个字有点难写,她学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良长老闲着没事取的。
“哦。”胡丽丽唇角牵起笑,用手里的卷筒敲了敲阿澜的脑袋,“挺好,以后签卖身契的时候,不但会按手印,还能签名了。”
“再学几天算数,还能顺道帮人把钱数了。”
阿澜
阿澜垂下头,有些低落。
“好啦,逗你玩的。”见猫崽子有些消沉,狐狸又敲了敲她的脑袋,“也没那么难,咱们妖委会在各大城市都有点,要是实在过去下去,就去那里领救济粮,包吃包住,基本生活是没问题的。”
阿澜抬起头。
“喏。”胡丽丽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册子,“上面登记了妖委会的救济点,你带在身上,走投无路的话就翻开看看。”
阿澜感激地接过册子翻开扫了两眼,珍而重之地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给,身份证,还有一万块的启动资金。”胡丽丽又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和一沓整齐的红票子,“一定收好,没有身份证,哪都去不了;没有钱,啥都做不了。”
她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的言辞不够严谨:“当然,你要是打算下山去化缘或者讨饭的话,倒是不需要。”
阿澜
“不过听说现在当和尚道士也要去单位办证,没身份证的话也不成……”胡丽丽喃喃自语。
阿澜
阿澜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并默默把背包在身前抱紧了。
“不管怎么说,东西千万收好,别掉了。”胡丽丽正色道,“要是丢了,住也没处住,厂也进不了,你要打螺丝的话,是真的没人要。”
阿澜
可以不打螺丝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声,狐狸又坏笑了起来:“不想打也得打。”
她故意做着手势:“叮,哐,计件工资,十颗一毛。”
“一天三餐,未必管饱,半天工钱全花掉。”
阿澜咽了咽口水:“你怎么知道?”
动作还很熟练的样子。
这回,沉默和压力给到了胡丽丽这边。
她那双假装捏着电钻和工件的手僵在半空中,狐脸由红转白又转黑,几经变幻,最后板成了公事公办的刻板模样。
她收回手,干咳:“咳,我们这边的介绍大概就到这里了,林小姐还有什么细节需要咨询和了解的吗?”
阿澜
阿澜:“真的是十颗一毛吗?”
胡丽丽语速加快:“好的那既然您没有什么要了解的请出门右拐走好不送呢。”
阿澜
阿澜被胡丽丽撵出了门。
然后上了下山的摆渡车。
摆是真的摆,渡是真的渡。
车是乌龟本龟,开车的是只树懒。
两只妖似乎十分重视行车安全,摇着晃着,硬是把原本只要半小时的车程开出了地老天荒的架势。
气得阿澜前座的虎妖把牙齿磨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恨不得连司机带车一起物理超渡。
眼看虎妖身上散发的戾气逐渐加重,阿澜想了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您有什么急事吗?”
“嗯?”虎妖回过头,用瞪圆了的眼瞧她,“是只小猫啊。”
阿澜点头。
虎妖上下打量她一番,瞧见她放在膝上的《新华字典》:“第一次下山?”
阿澜点头。
虎妖想了想,跟她解释:“我要在明早天亮之前赶到外地一家动物园,晚了,就会被人发现不对。”
阿澜似懂非懂:“您在动物园工作吗?”
“工作?”虎妖似笑非笑,“算是一份工作吧……只要每天躺在那里,就会有人给我送吃的上门。”
阿澜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工作?
虎妖继续笑:“走偏门的路子罢了。”
虎妖想起什么:“其实,要说走偏门的话,你们现在才是最吃香的,到哪都能蹭上一顿吃的。”
“真的吗?”阿澜问,“不用打螺丝吗?”
“打螺丝?”虎妖放声大笑,“我知道,你一定是碰上胡丽丽了。”
“她之前一身中二病,说什么要下山去狐媚惑主,结果一进城就被人押了身份证,先进传销后成厂妹,在流水线上干了整整三年。”
阿澜
阿澜有点想笑,但又觉得不好。
虎妖笑够了,伸爪拍了拍阿澜的肩:“你倒不用怕,会有人喜欢你的,不会流落街头。”
阿澜歪了歪头,没有听懂其中的意思。
“也是野路子。”虎妖眼里闪烁着饱经风霜后磨练出的智者光芒,“听句劝,辛苦奋斗半辈子,不如找个铁饭碗。”
阿澜洗耳恭听。
“你就躲在路边瞧,看见谁看起来合眼缘,就化成原形上去碰瓷撒娇,让人给你带回家去。”虎妖神秘地眨了眨眼,“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二十年。”
“带……带回家?”小猫怯怯瞧着大老虎,有点结巴,“这是……卖身吗?”
“不,不是卖身。”虎妖义正言辞道,“是诈骗。”
阿澜
总之听起来都不大正经的样子。
“来钱快的路子少,咱都干不了。”虎妖摩挲指尖,做了个点钱的动作,“不如找个长期饭票,一生无忧。”
“可……”阿澜看起来有些困惑,“我们是妖……不是动物。”
一般来说,没有开过灵智的动物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人类的圈养。
并最终迎来被宰割的命运。
“你还小,不知道。”虎妖摇头晃脑,“这世道,妖不如人,人不如狗,也不如猫。”
“再说,他们养你,也不是为了把你吃掉。”虎妖斜眼瞧着阿澜,“顶多摸摸你的脑袋耳朵爪子尾巴,晚上把你抱着一起睡觉。”
阿澜:……那不还是卖身吗!
她按住头顶快要冒尖的耳朵。
有别的选择的话,最好还是不要,阿澜想
话还是说早了,半个月后的阿澜想。
来到人类社会第一天,她就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
摆渡车把阿澜送到了山下的火车站,虎妖看了一眼腕表,匆匆同她分别,也就没来得及告诉她,火车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所以,阿澜很快就被附近广场上的一个衣着寒酸的男子吸引了注意。
无他,只是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录音机,正在重复播放着一个动人的故事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先天性聋哑人……大大小小的医院看了个遍,病历堆起来有三米多高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本来腿上就有毛病,现在还在在工地摔断了腰孩子年纪轻轻就得了骨癌,转移到了全身,到了晚期……一家老小的血汗钱都砸了进去病魔可以夺去宝贵的生命,却夺不走世间的真情,伸出您的援手,救救孩子的性命!”
阿澜被这段跌宕起伏的家庭经历打动,觉得他说得感人肺腑,发人深省。
男人一手拄着拐,一手高举着一块写满字的白板看着匆匆路过的众人。他眼含热泪,面上布满被岁月风霜雕刻出的皱纹。
如此鲜活,如此真诚。
在命运的砥砺磨难前依旧没有放弃斗争。
阿澜都要感动得落泪了。
她走到男人面前:“您需要多少钱?”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啊啊”两声,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板子上的数字
一路上,阿澜已经已经翻看了几十页《新华字典》,也学会了阿拉伯数字和记数法,所以看得懂这个数字。
也知道这笔金额究竟有多大。
那是50个妖怪下山的启动资金。
阿澜默了默,从包里数了一千块钱,递给了男人我也没有很多钱。”她非常真诚地说,“希望您……好好生活。”
男人眼睛微微睁大,一边抖着手接过了那沓簇新的红票子,一边开口道:“谢谢!”
阿澜
阿澜觉得哪里不对。
男人也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他腰也不疼了,腿也不折了,脚底抹油,立刻拿着钱开溜。
哐哐两声,板子和拐摔落在了原地。
男人则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再无处可寻觅。
阿澜
好像,被骗了。
阿澜低下了头。
最好,是被骗了,她想。
最好,是真的没有那个家庭,和危在旦夕的孩子。
是的,这个时候,阿澜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但两个小时后,她坐在警局里,看着被划开一道深缝的包,不得不开始关心自己
“嗯……这可能是一个连环圈套。”戴着眼镜的年轻男警察一边翻看着监控,一边指着屏幕给阿澜解释,“这个人先利用你的同情心,骗了一部分钱。”
“之后他们看出来你带了钱还……比较容易受骗,就一路跟着你,划了你的包。”
“看起来,是一个流窜的团伙作案。”
阿澜看着屏幕上尾随自己的人影,默然不语。
“嗯……都到晚饭的时候了。”眼镜警察看了阿澜一眼,低声对邻座的女同事道,“帮忙去趟取餐柜,把我刚点的麻辣烫拿来给小姑娘。”
“啊?”女警小声道,“你那五十块的麻辣烫,小姑娘吃得下吗?要不吃我的寿司?”
眼镜警察
眼镜警察怼她:“你那寿司都是冷的,越吃心里越拔凉。”
女警干咳:“……哦哦。”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眼镜警察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阿澜不仅埋头吃完了五十块钱的麻辣烫,还吃掉了女警递过去的四块军舰。
女警托腮:“……哇哦。”
注意到她的注视,阿澜不禁微微红了脸不是她吃得多,是妖怪的食量……都比较大。
女警递过去一张餐巾纸,笑吟吟看着她擦嘴。
阿澜的脸更红了:“我吃得……有点多。”
“不是笑你。”女警弯眉,“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阿澜抿唇。
“一个人从家里出来的?”女警之前登记了阿澜的信息,知道她刚成年,“要不要我们帮你联系家里人?”
阿澜摇摇头。
“嗯……”女警看着她沉吟片刻,“身上还有钱吗?”
“有的。”阿澜从口袋里摸出了钱。
之前,虎妖告诫过她,不要把东西全放在包里。所以阿澜拿了身份证和几百块钱揣进了兜里。
“好。”女警点了点头,“你过几天可以来看看有没有进展不过。”她面带难色,“这种人偷了钱多半很快就花了,未必能全部找回来。”
“嗯,好。”阿澜点头看着面前的碗,“谢谢你们。”
她想到了什么,向女警问:“我是不是……有一点傻?”
女警看着她,声音温柔:“那不是你的错。”
“善良没有错。”她面色慈悲,“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只不过,你先碰上了坏人。”
阿澜看着她,点点头:“所以,确实是有点傻。”
女警
所以你一定要问出来干嘛!
我绕这么一圈说话很累的好吗
流浪的人无处可栖身,流浪的猫却总能四海为家。
流浪的阿澜变成的猫趴在地下车库想,工作是真的很难找。
她从小天赋异禀,修炼都比别人快上几分,所以年纪轻轻就化了形。
但这几天的工作找下来,她却不可避免地有些灰心丧气。
胡丽丽是真的没说错……进厂都没人要。
因为那需要高中文凭。
另外,钱也快花完了……
阿澜眨了眨猫眼,将冰凉的手揣进了自己冰凉的毛领里。
最近似乎在降温,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
前几天,她还会趴在路边的草丛里睡觉,现在,她却只敢躲进附近商场的地下车库里,一边吸着发动机的尾气,一边蹭着发动机的暖意。
但车库里人杂车多,又很空旷,一点点响动都能在耳边绕出环绕音,因此阿澜总是睡得很不安稳。
比如现在,高跟鞋的声音从电梯口传来,正哒哒哒地一步步接近。
几乎要贴到她的面前。
差一点就睡着的小猫有几分委屈地想,好吵。
之前在村里,从来没有人会打扰她睡觉。
也不会穿不暖吃不饱。
半梦半醒间,阿澜想起了虎妖的话。
要不……去诈骗吧?她想。
这些天下来,她确实在城市里看到了很多人类和他们的猫。
它们被人类抱在怀里,被背在包里,被养在店里。
一只比一只油光水滑。
都比她这只妖过得好。
似乎也确实不会被吃掉。
事实上,当阿澜变成猫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的时候,也听路人夸过自己,说她长得很漂亮。
那应该还是比较好碰瓷的,她想。
阿澜蹭了蹭自己的手,轻轻喵了两声。
明天,她想,明天就去蹲大马路,看看能不能捡到饭票。
阿澜爪子前引,想要伸个懒腰。
却不料……碰上了什么温暖的东西。
她半睁猫眼,抬起毛脑袋向上望。
被她碰到脚踝的女人也低下头。
女人将墨镜朝额间推去,露出漂亮的黑色眸子,同脚下的猫对视。
啊,阿澜迷迷糊糊地想,不用蹲大马路了。
她看到了。
一张……好看的长期饭票
沈姐姐四下瞧:饭票说谁?
作者:显然是你。
沈姐姐:哦。
沈姐姐:谁吃谁?
作者:当然是她吃你的饭,你吃她的……嗯?咋说着说着就上手了?
沈姐姐:抓猫
让我看看,是谁在po写儿童文学?
哦,是我啊,那没事了。
嘿嘿,不是儿童文学。
“小猫咪有尾巴和耳朵可以被把玩就好了”
备忘录里记了这么一条评论。
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