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司机平稳地停车,姜刺槐没有动身,只垂着眼,落在被双手抓皱的黑色裙摆上。
她的未婚夫,顾清朗,已经去世了。
如今接她出行的换了一个人。
她忍住内心的异动,悄悄地转动眼眸,落在身旁的男人身上。
酷夏时节,他工工整整地穿着西服,外面披着黑色大衣,即便是在冷气充足的车里,也显出一种被黑暗裹挟的沉重阴郁。
姜平生的侧脸轮廓极突出,眉弓和鼻梁有些西式的高峻。因为皮肤苍白,那一弧睫毛也衬得过分浓密乌黑
“在想什么?”
男人的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姜刺槐转回眼眸,不安地揉着裙摆上的蕾丝,剪得微尖的指甲勾在了花纹里。
她额头出了冷汗,又不敢用力扯,怕把花纹撕碎,外面又有人来催,姜刺槐浑身都在微抖。
她近来总是害怕在姜平生面前出错。尤其是在这样沉重的场合,不知道他会怎么惩罚她
她长到十七岁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只是当年姜连城仇人多,不得不把长子流落在外,如今才认祖归宗,却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了
姜连城去世后,姜平生便管的他的事。
同住鸠山的宅子里,她与这个长兄丝毫不熟悉,这个人沉默严肃,个子又高肩膀又宽,对刺槐来说他是庞大的,叫她抗拒。
偏偏他脾性也不大好
刺槐是个爱笑的人,止不住地要笑。从前爸爸说她是乖女,见了长辈便甜甜地笑,谁也不能不喜爱。
犯了错后,她便也笑,讨好地认错,对方也就不忍追究。
可是姜平生不
他掌家后,刺槐第一次犯错,是同未婚夫约会,忘记向他告明。
那天回家晚,甫进宅子,姜平生便静静坐在长条沙发上,叫她坐下
那是刺槐第一次受罚。
她被关在姜平生的卧室里默写文章,明明是夏天,冷气却开得毫无效果,她额头出了细汗,又不敢同他争辩,只得默默地脱了薄衫伏在桌头写。纤细的肩背被吊带裹着,裙摆贴着大腿,胸衣都湿透了,刺槐觉得闷热,而那人竟还在浴室里无所谓地洗着澡。
稍候一会儿,他便裹着一套灰黑浴巾走出来,脸庞滴着水,竟就这样撑在她身边看她的成果
刺槐从小到大就没和异性这样接触过,有些退避,可姜平生脸色冷淡,倒像嫌弃她似的,于是那热气和腰侧薄薄肌肉线条就贴在自己胳膊边也只能忍
后来每次受罚,多是如此,而无外乎都与未婚夫有关。
刺槐虽迟钝,可也隐隐察觉出,姜平生不喜欢顾清朗,更不喜欢她与他来往
心思转了这半刻,忽然,一阵极淡的冷香靠近她。
姜平生俯下身来,垂着眼解开她手指和蕾丝缠上的结。姜刺槐猝不及防,一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神情平淡,却细致地替她理平了褶皱的裙摆,将她的手指拉出来。
那双宽而长的手就在她纤细的两根大腿根处压着,一动一下便隔着白色蕾色布料触摸她最敏感的肌肤,刺槐觉得不自在,膝盖都夹紧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下车。”姜平生扬了扬下巴。
姜刺槐在这种不容拒绝的威严里,放平缓胸脯起伏的节奏,颤抖着手推开了门
她是怕这个哥哥的。
手段狠辣,目中无人,冷血无情,阴郁残忍——从外界或多或少听来的评价,在姜刺槐脑海里构成一个关于姜平生的框架。
她从小养在大宅里,而姜平生自小被放出家门,历经打拼方有如今地位。
仇家在报纸上控诉他的暴行,正义的媒体大张旗鼓地勾勒一个暴君的形象,姜平生从来不管这些。他不掌控舆论,也不需要喉舌
父母去世后,姜平生便派人把姜刺槐接到了自己位于鸠山的宅子里。他很少回来,偶有也是深夜,身边围着一大堆人,在会议室里商谈事情。
姜刺槐有次夜里起来去厨房倒水,路过会议室时,耳尖听到里面有人满不在乎地说“死了七个……家属都安抚好了。”
她手一抖,玻璃杯摔在地上,热水漫过脚心。
里面顿了顿,有人来推开门。
姜刺槐仰起的脸猝然僵住。
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靠在椅子上听他们汇报。闻声才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她光着的脚上。
“关上。”姜平生的唇轻轻动了动。
姜刺槐看着大门在自己眼前闭合,才从紧绷中缓下来,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手机却收到了姜平生的消息。
“去穿拖鞋。”
姜刺槐的脚趾蜷了蜷,小心地站到一旁的地毯上,听话地穿上放在沙发旁的毛绒拖鞋,正要拿工具来清理地上的狼藉,就又收到一条消息:“去睡觉。不准碰玻璃
连下命令都下得这么冷漠。
姜刺槐回望了那扇门一眼,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只好忐忑地上了楼。睡到床上,她才想起自己忘了喝水,有些懊恼。
翻来覆去到半夜,模模糊糊睡去后又渴醒,姜刺槐揉了揉眼睛,转头看见床边静静放着一杯水。
杯壁上还有蒸出来的水珠,摸了摸,已经凉透了。
姜刺槐抱着冰冷的玻璃杯,心事重重地喝下这杯水
她住在鸠山的这些日子里,只有顾清朗的出现能算是一次短暂的解脱。顾清朗是父亲生前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在港城颇有些分量,即便是在姜平生面前也说得上话。
她现在怕姜平生,怕他阴郁不爱言语,怕他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更怕他……怕他盯住自己,犹如用铁链缠住猎物一般的眼神。
腥涩的占有欲。
可她那时,还不怕
顾清朗是个好人,对她很温柔,良好的家教让他聪慧而善于在女孩子面前退让。姜刺槐和他一起出去,总会觉得是一次无形的放风。
他给她买糖果,买发带,买五彩缤纷的玻璃纸,有一切漂亮而不贵的东西来讨她开心。姜刺槐觉得很放松,这些小礼物都不贵重,她可以还得上,不至于有太大压力。
想到自己再过几年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她就觉得,生活总算有了盼头。
而姜平生……
姜刺槐想到他就抿了抿嘴。
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姜平生送给她一条项链。
刚打开盒子就吓了一跳,港城顶有名气的珠宝商,在拍卖会上抬价炒起来的钻石项链,价格八位数……不,或许有九位数。
看起来璀璨得蜇眼,拿起来沉重得吓人,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拽到地里去。
姜刺槐砰地合上盖子,扔了回去。
他坐在长桌那端,仪态从容地用着早饭,闻声只顿了顿,抬眼,似笑:“不喜欢不喜欢。”姜刺槐小心地说,“太贵重了,我衬不上。”
姜平生盯着她看,像从不认识她似的
半晌,双手撑起下巴,叹出一口沉沉的气,好像哪家的家长在劝孩儿不要顽皮。他道:“姜平生的妹妹,哪里衬不上区区一条项链?”
刺槐抿唇,眉角弯出少女的不安,“——我太年轻,怎么戴这么老气的首饰?”
少女睁着比宝石璀璨的眼睛,隔着长桌望他,天真惶惑。
似乎察觉到他微僵下掩盖的不悦,刺槐紧跟着补充:“兴许到我结婚的时候,会戴得上呢
对刺槐来说,结婚是离少女时代最远的事。
姜平生无名指的第二指节微屈,几乎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磕了一下。
“那便收起来吧。”他须臾换了脸色,成了商场上厮杀的那个姜平生。
刺槐那点小小的膨胀的放松,迅速地被他汹涌奔来的阴郁挤了回去。
她心头,细微地蒙上了一层不安
这次回鸠山,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