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从十月份一直持续到来年的三四月份,几乎半年都是冬天。
对于谭静这样的人来讲,冬天太长不是好事。
单亲的,微薄收入苦苦支撑的家庭,唯一富有的是无边无际无色无形的爱。爱是冬天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天边的太阳,爱不能保暖。这一点谭静深有体会。
即使妈妈的爱是那么围绕着自己,爱并不能给这个家一丝实际的热乎气。
她和妈妈的身上,都是便宜的棉衣,保暖都已经是奢侈的事情,只能勉强维持着冰冷的体温。
脚上也不富裕,有一段时间,长款短款的雪地靴流行起来,服装批发城嗅到暴利的气息,大批量地进了很多杂牌子的雪地靴,供大家选。要摸鞋底的材质,掰一掰鞋底试试软硬,然后试试鞋子的大小,选到心满意足提溜着心仪的新鞋回家。
等妈妈下班,鞋子早就被挑选到断码。生冻疮的手并不能完全地摸清鞋底究竟是牛筋还是橡胶,试穿也困难重重。母亲最终只能悻悻地回家,踩着那个已经断底的,绒毛内衬硬邦邦,脚后跟磨出后面的橡胶内里,勉强还可以度过一个冬天的鞋子回家。这样的鞋,妈妈的和谭静的可以堆满整个鞋架。
她还有个哥哥谭阳,在省会读高中。
离婚的时候,哥哥被重男轻女的父亲要去,妈妈坚持把自己留在身边照顾。
估计谭阳不会讨厌冬天。
冬天可能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以前父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的时候,她由哥哥带着,谭阳喜欢雪,喜欢打雪仗,灌满脖子的雪,被朋友拉进刚刚建好的雪堆他也开心,眉毛,睫毛,帽子不知何时被自己挣扎掉,头发,都是雪和冰,他的笑声传遍小区前后楼。当时还没那么穷,谭阳谭静的衣服可以抵御住零下十几度的风和雪,太阳照在脸上红扑扑的,鞋是新去商场精心挑了试了的,他们俩都很喜欢。
谭静在家里裹着被子写作业,手指僵硬没有知觉,妈妈拎着减价的一块钱一兜的苹果回家,“静静,我买了苹果,过来吃啊。”
苹果,又是苹果。她曾经借学校的电脑偷偷地看过谭阳的qq空间,米黄色的桌上放着摆盘切好的草莓和猕猴桃,手边的应该是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哪一代的苹果机被他攥在手里如同板砖,他和同学笑眯眯地穿着短袖合影。看起来好热闹。
按照那个男人的习惯,谭阳的苹果机,应该是同学之间都在传的新上市的苹果六。
磕了碰了的坏苹果发烂流出汁水,粘腻地粘在手指上,她并不在意,熟练地咬下坏的部分吐进垃圾桶。嚼尽甜蜜汁水后的苹果在嘴里就是渣渣碎碎的讨厌的口感,她喝一口水把果渣送进胃里,扬起笑脸,“妈妈,我吃完了,我去写作业了,煮的面在锅里,趁热吃吧。”
重新回到被子筑的巢穴,露出两只手写作业,笔微微黏在手指上才想起来,刚刚嚼了太长时间,忘了汁水干掉在手上,谭静看着手上的污渍,没由来地想起那盘切好的草莓与猕猴桃。
那张照片她看过无数次,深深地刻在脑子里,谭阳吃这些水果的时候,也会把手弄得脏兮兮的吗?应该不会吧,草莓块上贴心地插了一个叉子,叉子顶端还有小图案。
猕猴桃什么味道的?谭静不知道,她只在看书的时候了解到,酸甜的,看着描述很好吃的样子,青春校园小说有的时候描写它,她似乎能感觉到绿色的滋味在鼻腔嘴巴里炸开,可她还是不知道什么味道。
明明是一起长大只差了三岁的两个孩子,从谭静十一岁开始,就已经天差地别了。
她只好沉默写作业。心里却把谭阳的qq空间悄悄过了个遍。
她没有谭阳的qq好友,自己知道他的qq号还是从他不小心留下的几页没有写完的同学录里。每次微机课,她都拿着一页小纸条,一个一个地输谭阳的qq号码,输到最后,甚至可以在键盘上盲打出来。
他从初一到现在高二的说说和日志,谭静一个也没落下。
谭阳刚离开他们,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本来应该在网络上奔跑无拘无束晒心情的年纪,他两年没有发出过一条动态,最后一条停留在他们一家四口去湖边钓鱼拍的全家福,谭阳和谭静像两朵小向日葵冲进镜头里。配文:好开心!
直到初三,他才重新恢复更新说说。照片不断更新,看得出他在初中混的不错,可以说是风生水起:盛大的酒店包厢里欢呼的生日派对,簇拥着他的同学朋友们;赶着最新的流行的衣服,电脑,触屏手机;和那个男人以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的合影……
手实在硬到握不住笔,咕噜噜地滚到桌子底下,捡起它抬头不小心撞在抽屉下缘,谭静痛得惊呼一声,妈妈赶紧冲到她房门口,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怎么了静静?”
她揉着后脑勺:“不小心撞头了,没事的妈妈,你去吃饭吧。”
妈妈半信半疑地走出去。
写完作业,一转头,橙黑色的天空飘着雪花,窗沿上冻结冰,窗外姥姥接济的土豆和肉放在挂篮上,雪花覆盖着一切,亮晶晶地在灯光下闪烁,银河落下星辰混在雪花里祝福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