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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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不可诱惑、不可冒犯和不可动摇的时候,他/她身上就具备了某些迷人的东西汉娜.阿仑特
时日至今,喻文州仍然记得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不是蓝雨夺冠的第六赛季,不是他们因为战术安排有所失误而被记者们咄咄逼问的第八赛季,不是就连圈外人都知道的,被媒体戏称“荣耀第一人王者归来”的第十赛季,而是第二赛季结束后的暑假——是他还是训练营吊车尾时,独自迎来的闷热夏天
G市八月的天气可谓阴晴不定,前一秒太阳明媚,下一刻闷雷炸响,几分钟后,豆大的雨珠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好像老天爷生气打翻了装着名贵珠宝的首饰盒,一点也不心疼地砸在人身上。
喻文州在雨中小步奔跑着,他怀里抱着黑色的画板,有意避开地上的积水潭,脚落在稍微干燥的地面上
出门前,他细心查过了今日的天气,也特地将那把方世镜发放给每个训练营孩子的,蓝雨战队的广告伞带出了门。
可不幸的是,在战队旁边的咖啡店用完早餐后,那把他寄存在店门口的雨伞,便不知道被战队哪个狂热粉丝顺走了。
将整个架子都仔细翻遍,都没见着它的影子后,喻文州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伞不翼而飞的事实。
少年望着外面的好天气,掏出手机查看天气预报,界面显示,傍晚才会迎来今天第一次的降雨。
但他最后还是选择迈开腿,走出咖啡店。
[虽然有些担心会不会突然下雨,可既然出来了,还是找个好地方写生吧但屋漏偏逢连夜雨。
雷阵雨是作画中途下起来的,先是一滴水珠落到素描纸上,模糊了灰色的线条,接着更多的雨滴打在喻文州头上。在他反应过来迅速将画纸送进画板后,更急更密的雨打了下来。最后雨不受控制地越下越大。喻文州将视线扫向周围,寻找一个合适的避雨处。
他写生的地点距离俱乐部不远,就在咖啡店旁的小巷里,这里有很多废旧的居民房,是个无人问津之地。无数名贵的花草熬死在了花圃中,整个院子都变得非常荒废,但令人惊喜的是,里面仍有一排猫薄荷坚强开放着。
那是破败花园唯一的生机,也是猫咪们最喜爱的玩具。
现在这片无人居住的老宅,彻底变成了流浪猫的聚集地。只要阳光好,它们就会从各个角落跑出来,懒洋洋地趴在地面上晒太阳。
这样温馨的场面,喻文州用画笔将其记录了下来,可才画一半,就下起雨了,猫咪们也立起身子,甩着尾巴躲进了这座无人居住的房子。
“要进去看看吗?”他思考着,往前走了两步灰尘卷着老屋子特有的霉味迎面席卷而来。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雨滴自屋檐上滑落,沿着头发滚进领口,凉嗖嗖的。
从泛着厚厚灰的木质地板,打量到掉了一大块漆的墙面,最后将视线投到角落硕大的蜘蛛网上。
破败的景象冲淡了少年的期待,喻文州没有犹豫,转身离去。
显然,洁癖人不能忍受这样的地方,宁愿到雨中再淋一会儿
跑出小巷,一排城市街道伞映入眼帘。几乎是在他躲进去后,雨就不受控制下大了。
用纸巾擦干被雨水浸湿的头发,将裤脚往上别了几下,重新系好鞋带,整理完自己后,喻文州直起身子。外头天色暗沉,一改上午的艳阳高照。
突然,雨点掀开伞帘卷起少年的刘海,顺着风打到喻文州脸上,他慢悠悠地抬起手,擦掉那道晶莹的水痕。
作为土生土长的G市市民,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仍不适应夏天的雨,潮湿又闷热,连呼吸也变得无比沉闷,仿佛一伸手,就能将空气拧出水来
人们都说雨天容易勾起回忆,确实如此,这又让他想起了同样湿气萦绕的某天
“我说,气冲云水这个操作,真的不水吗?”
“哪里哪里?”
“这里,这个微操,你看这里——啊,后面又有一个,他把斗神的攻击节奏打乱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啊,是这里吗?这次我看出来了!”
先前安静的房间此刻异常热闹,今天的训练练习结束后,室内开始播起了经典的比赛记录。蓝雨俱乐部的小学员们离开座位蹲在投影屏幕前,积极地讨论着什么。最前方的大屏幕上,显示的正是第一赛季荣耀总决赛的地图,嘉世战队和皇风战队的队员们缠斗在一块,眼花缭乱的战况中,要数一叶之秋和扫地焚香的对决最为显眼。
然而,就在这样热烈讨论的气氛外,唯有一名少年格格不入,即没有加入任何的讨论组,也没有选择出去放松,只是安静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他面前黑色的键盘上,放着本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上面注满密密麻麻的资料,一把黑色签字笔在他的手上飞速转动着。
那抹水蓝色的身影,几乎要和他身旁窗外连绵不断的雨融为一体。
“吊车尾,你觉得这场比赛的亮点在哪?”有人转过身来,冲他喊了一句。
吊车尾——不,喻文州没有立刻做出表态,只是滚动着鼠标,拖住按键将下方的播放条往前挪了几秒,手上动作不快,操作却非常稳。
“在四分三十秒的右上方。”
对方一愣,似乎没料到喻文州这么快就能给出回答,下意识按着他的命令照做了。
结果,没能等他看清屏幕,身边就有人喊出了声。
“这不是刚刚我们讨论的那幕吗?”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嘉世副队长的那个“乌龙”。
听到这话,抛出问题的少年手一顿,脸近乎涨成番茄,怒吼一般开口道:“喻文州,你耍我!”
大屏幕上时不时有批评的弹幕滚动着,气冲云水从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闪出,抬手使出气功师招牌的捉云手打断了斗神的进攻节奏,这一操作,使观众、粉丝,以及一些训练营的预备选手都大跌眼镜。
“我没有耍你。”
在对方如颗炮弹怒气冲冲发射过来前,稳重而坚定的声音替他按下了暂停键,喻文州站起身,开口道:“你仔细看看,如果不是这个捉云手打断了一叶之秋的进攻节奏,扫地焚香的定身符就要拍在却邪上了,正因这个操作,叶秋才得以在收招之后的僵直时间喘口气。”
一口气说完,喻文州目光平静地望过去,接着道,“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平淡的回复仿佛一个巴掌,小选手的脸被扇得更红,好像下一刻便会爆炸。他张张嘴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可对上喻文州那不符年龄的深邃目光时,便害怕地缩了回去。他想说反对,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来反驳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荣耀教科书的经典名言。
房间里气氛降到了冰点,凝重得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
就在少年哑口无言时,他身后的朋友站起身,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一个吊车尾,还真把自己当成斗神了?”
这艘泰坦尼克号立刻就等到了救援。
“叶秋拥有长期高强度的网游作战经验、巅峰的手速,以及对各个职业炉火纯青的了解,接下来才轮到战术,那个人近乎无所不能,因此才被称为荣耀教科书。”
“所以说……”说到这里他瞄了喻文州一眼,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是在拿自己和叶神相提并论咯我没有这个意思。”
料定喻文州肯定会这么说,他满意地收回目光,视线挪到别处,自顾自囔囔道:“一叶之秋身上有种人见人爱的东西,尽管作为蓝雨训练营的成员,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还是觉得,光是看着斗神那流畅的战斗方式,似乎都是一种享受
是的,比起英才辈出的黄金世代,或者个性横溢的新世代,在职业联赛的初期,正所谓“艺术出道即高潮”。那个时候,被斗神抗在肩膀上的嘉世,确实是无人可敌的巅峰。
喻文州没有回话,在训练营中他受过的冷嘲热讽多了去了,方才这句话他也不太会放在心上。对于叶秋,平心而论,他确实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可对方似乎把他的沉默认作胜利的旗帜,故意阴阳怪气道:“你还是想想如何提升手速,通过这次的筛选吧。”
飞速转动的笔停止了,喻文州将它握在手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嗯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搜救结束后,海面变得平静,只剩消失的泰坦尼克号,以及无人知晓的冰山。
而那个被喻文州一句话噎死的人,此刻才如梦初醒,推搡着他的好友:“算了算了,我们先出去吃饭吧。”像是赶紧化解这样的尴尬,可寻找的借口却过于别扭。
顷刻间,两人就在拐角处消失了。
待他们都走后,喻文州卸力似得往椅背上一靠,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笔记本往脸上一拍。他看上去疲惫极了。
身后的窗帘被风吹得飘起一节,像朵洁白的浪花,缓缓蹭过喻文州的指尖,仿佛是上帝在无声安慰这位未来的蓝雨队长。
少年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回报,更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别人的承认。
这个时间点,唯有他,唯有这座冰山,等不到任何救援
“嗨,你有听到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耳边传来温热的吐息声惊醒喻文州,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陷入回忆很久了。
“不好意思。”蓝雨少年一边调整情绪一边回过头
不知何时,有人趁他没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了他身边。
来人脚上踩着黑色人字拖,上身穿着荣耀联盟刚出的广告商,金色的GLORY印在短袖衫正面,看上去是个荣耀迷,但现在重点是——这件上衣全湿了,因此喻文州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内衣的轮廓,深色的,正沿着她白皙的肩部往背后生长,像落在雪地里尚未抽芽的枝条。
“你……”冷静如喻文州也脸红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您……”他甚至换了一种称呼,“……是从荣耀森林里跑出来的吗?”
对方的眉毛皱了皱:“你在说什么还是太近了,近到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
喻文州撑起身,坐得离对方远了点。
“你没听见我刚才在说什么吗?”可少女像察觉他的逃离般,又往前凑近了点。
水珠挂在她湿漉漉的刘海上,仿佛露珠滑落叶片般滚到鼻尖,晶莹剔透,在那停留片刻后,自由落体到了喻文州的指尖。
“啪嗒”一声响。
喻文州猛地抽回手——明明是冰凉的水珠,落在手上却犹如触电,带着麻嗖嗖的疼。
然而,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抬手将头发撩到耳后,毫无自觉地望着他:“我刚才说
她抿了下嘴,声音听上去有点犹豫,神色也正经几分,连带着喻文州也绷紧了神经。莫名的,他感到有些紧张。
外面仍旧下着雨,伞下的狭小空间非常昏暗,他们像被困在摆放在无人在意角落的蓝色水箱中。在不知不觉间,他们越来越近,就像两条在水箱里缓缓靠近的观赏鱼。
偶尔有阳光顺着伞顶的破洞漏进来,丝丝缕缕打在少女身上,光影摇曳,仿佛她就是这个与世隔绝水箱里,唯一的光源。
“你能不能把你身上那件衬衫借我?我现在——真的好冷——阿嚏
话音刚落,她就像嗅到猫薄荷般,打了个小喷嚏,双手环胸,肩膀也跟着抖了抖。
“当然可以。”
还以为对方会提出什么他很难做到的事,但显然是他想多了,只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喻文州在听闻后,立刻绅士地脱下了那件不怎么湿的衬衫,将衣服像毛毯一样抖开盖在她身上。
“呼
少女送了口气,立刻裹紧上身,随后将湿漉漉的头发一起撩到胸前,用双手托着,拧了好几下。水珠顺着她的手滚落,溅在透明的水坑发出雨点洒落地面的声响。
她低着头弓着背,上身弯成圆润的弧度。喻文州注意到自己的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原本湿漉漉的衬衫被弄湿了一大块,像刚刚在小屋里碰到的流浪猫,皮毛已经湿了一大块,明明一副寻求帮助的模样,但仍机敏地躲在角落,警惕着人类的靠近与观察说起来,猫咪真是种狡猾的动物,倒好牛奶不够,摆好玩具不够,防盗门打开也不够,都这么招待它了,它仍闭着眼睛趴在高墙上休憩,懒得欠奉你一眼,非得主人拿出猫薄荷,蹲下身温柔招呼它,“你喜欢的东西在这里哦!”,那灵巧的小动物才会跳下来,扬起高傲的下巴跑过来,勉为其难蹭蹭你的裤脚。
鬼使神差的,喻文州觉得嗓子很痒,他突然很想摸摸她的脊背那里看上去好柔软。
喻文州的手指勾勒着空气,就在要触到那柔软的发尾前,少女转过身抬起头,打断术士施法般,理直气壮开口道:“哦对了,你有纸巾吗?有的话,再给我张纸巾吧
喻文州
少年旖旎的幻想立刻就被震成碎片。
喻文州连忙翻了翻口袋,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才想起他早把纸巾塞进画夹了。
“我找一下
刚把画夹拿起来,远远就传来一声年轻、富有朝气,且有点耳熟的声音叶秋,我买到伞啦!”
少女无聊摆弄手指的动作一顿,偷偷瞄了喻文州一眼,在他察觉视线撇过来前,又默默收回视线。
一路小跑过来的金发少年像袭击大陆的旋风般刮进来,他热情开口:“走吧,我们回去吧!”
来人正是训练营的同僚,喻文州未来的搭档——黄少天。
然而,面对这样热情的提议,叶秋只是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说过了吧,不要在大街上这么大声喊我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这个名字早烂大街了,再说啦,哪里有这么容易碰到熟……”自信满满话还没说一半,便瞧见站在一边抱着画板的喻文州,黄少天愣了下,“靠——怎么会这么巧
“嗯?还真是你熟人?”叶秋也有些惊讶,“不介绍一下吗?”
在黄少天犹犹豫豫要不要回答前,另一边的喻文州温温吞吞地说:“前辈,我是喻文州。”
“喻文州……”把名字放嘴里嚼了几遍,在记忆里游走许久后,叶秋才恍然大悟那般开口,“原来,你就是那位啊……”她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喻文州没说话,他放在一侧的拳却紧了紧。
“你就是老魏说的那位很特别的选手吗?回你们俱乐部,我们切磋一下?可以吗?”
他的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旁边的黄少天就跳脚了,他大声喊道:“叶秋叶秋叶秋,这不公平,你应该要先和我pkpkpk才对我不要
“可恶,为什么
“小朋友……”叶秋带着纵容无奈地说,“你朝九晚五来找我,我也是一队之长,忙得很呢。”
机会主义者一针见血:“那你暑假不在网游里泡着抢boss跑蓝雨这来干什么?还有我不是小朋友!”
叶秋顿了顿,“有事。”
“有什么事?”
“与你无关。”
“那和我我不要。”
对话又回到开头了,黄少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恶,你难道就这么怕输给我吗?”黄少天甩出激将法。
“呵呵。”叶秋瞥了黄少天一眼,见他衣服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又逗了逗他,便故意面露嘲讽,“对付下个赛季还出道不了的你,我用两根手指就够了吧,再说了
“叶秋!”
夸下海口而无法实现的憋屈,混杂着被叶秋轻视与敷衍的难受,黄少天只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一颗被掰烂的橘子,还被扔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方队长上任后,特地给他们布置了一连串新任务,训练压力只增不减。眼看着竞争对手早已冲出起跑线,而自己还在后面做准备活动,这样的现实落差,向来从容不迫的少年心中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焦躁很烦!
那一刻,他几乎话不过脑地吼出来:“叶秋你太过分了,太不要脸了,去死去死去死
“少天!”
黄少天喊完就后悔了,下意识看向打断他的人,喻文州没有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黄少天的身侧。
良久,叶秋都没有说话。空气死一样得寂静。
那一刻,黄少天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顺着脊柱爬了上来,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叶秋现在的表情。
喻文州注意到,叶秋原本微张的嘴合上了,唇角也颤了颤,最后抿成一线。脸上虽没了表情,但光是看着就可以感到她紧绷着每一个毛孔,纤细的睫毛连眨好几下,暴露了主人此刻不稳的情绪。
外面的雨哗啦哗啦下,伞下的气氛愈发焦灼。
“我……对……”黄少天想要道歉——告诉她,那是玩笑,他根本不想说这些,可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一样,声音也干涩得不像话。
“少天。”叶秋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叶秋在喊他。光是意识到这件事,就让他呼吸一滞。
“你再去买把伞吧,这雨有点太大了,我们三个人好像没法一起挤回去。”
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黄少天多聪明,他松口气,立刻顺着叶秋给他搭好的梯子,乖乖地跑下去,拍着胸脯连声道:“好!我马上就回来!”
撑开雨伞,没走几步,黄少天回过头看了眼叶秋。她没有搭理他,只是安静坐在那。
朦胧的视野里,叶秋的身影模糊不清,几乎溶解在雨中。这让黄少天觉得,叶秋离他好遥远
黄少天离开后,气氛仍然尴尬。喻文州犹豫片刻,最后选择打破沉默:“让您见笑了
“你等下、等下——”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叶秋连忙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为什么在对我说敬语?正常点,当我是朋友就行了。”她不耐地伸了个懒腰,“对付黄少天那死小孩就够烦了,你再这样我受不了
“我知道那是开玩笑,但我不想听你道歉
没等到喻文州的回话,叶秋继续说,“而且,我也没生气,可能我真的说得太过分了,不能在第三赛季出道,就算是黄少天,也会有点难过吧……” 她两手搭在一块,抬起一根手指,敲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所以,你是觉得黄少天并没有错吗?]喻文州想着,这句话他没问出口。
像是不想在这尴尬的话题上持续太久,叶秋干脆直接地岔开话题:“还有,你们蓝雨是什么问题少年集中营吗?之前老魏和我说他捞到了个猥琐的气功师,我本着找接班人的心态过来看了看,结果呢——迟了一步,被老林挖走了,衣角都没碰上嗯……我还想说什么来着
出乎喻文州意料,在他的印象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荣耀教科书,应该不会是这样健谈的人。
“前辈,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喻文州有些犹豫开了口,“这些事情,和别人谈论不更好吗?”
“可我觉得……”将手托在下巴,叶秋侧过脑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你会懂,大概是因为你足够聪明?”
“聪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喻文州略带自嘲地弯了下嘴角,“前辈,我不懂。”
聪明是不够的,在这个以手速作为最基础标准,分割职业选手和业余玩家的世界前,他的声音始终太轻,那座冰山被碰撞后,震荡着溢出的一长串气泡,可仍无法升到海平面,最终溶解于深海中,随波逐流,没有发出任何回声。
“那你告诉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叶秋的语气认真极了,“你觉得现在的嘉世怎么样呢?”
“依然很强。”这是大多数荣耀玩家的第一反应。
“说谎。”叶秋像是有点不满意这个答案,“你不是这么想的。”
喻文州握着画板的手紧了紧,他低下头,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但当他重新抬头后,依然目光平和地与叶秋对视着。
仿佛思索下一步该在哪里落子的棋士般,喻文州对嘉世战队进行了剖析:“新的赛季,和所有老牌战队一样,嘉世的战队老龄化很严重,战队结构也不够完善,尤其在你们的元素法师退役后,以一叶之秋到核心的扇状队型中,缺少坐镇扇中心的接应,一旦敌方撕开中轴线,牧师第一时间将得不到有力的支援保障
在喻文州讲话的过程中,叶秋一直很安静,直到对方讲完,她才略带感慨地说:“真是……后生可畏啊……这样吧,你赶紧和我一起回嘉世,待在蓝雨没前途的。”
说完,还故作正经地拍了下喻文州的肩膀。
“前辈,那倒不如你来蓝雨吧。”
叶秋的手很快就移开了,可喻文州仍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哈哈……那不用了。”叶秋岔开话题,“不过有你这样头脑聪明的后辈,老魏的退役也属实正常
“前辈……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仿佛那是天籁之音,喻文州的声音带着颤。
没有察觉到喻文州情绪的变化,叶秋只是狡黠地笑了笑,带着点小骄傲扬起下巴,“当然,我看人的眼光可好啦
这句话被嘉世队长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就如同谈论“今天到底该选哪一种口味的泡面当夜宵吃”的闲话那样轻松。
但是,喻文州脑海中却涌出了万千思绪。
无数人谈过他,好的方面,坏的方面,未来的可能性,他就像块还没被解过的原石,被人肆意无情评价着,在击败魏琛后他被给予了很高的期待,却从来没有人敢做出如此确切又笃定的回复那是一块埋葬在冰山之下,无人知晓价值的原石。
但今天,嘉世队长却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给予这块原石最高的赞誉,就好似一条路过的鱼,明明只是不经意地游过,却悄然改变了什么。
她明明只看了一眼,又上手敲敲后,就知晓这块外表平平无奇的石头,到底蕴藏着多大价值何等傲慢。
可那是叶秋,职业联赛最初的冠军,网游里活着的百科全书,浅显易懂好上手的攻略,于普通玩家而言可谓《圣经》,就算同为职业选手,赛场上碰上荣耀教科书,大多数时候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因此,叶秋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下意识扩大解读,尽管有时候,叶秋本人并无他意。
黄少天偶尔会在他耳边闲言碎语嘀嘀咕咕,“你不要把叶秋想得太厉害啊”,他话是这么说,结果pk失败后,黄少天依旧会一边挠墙抱怨,“叶秋可真不是人”,一边默默把叶秋告知他存在的不足之处都通通改正,而录下来的视频,也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叶秋理所当然很厉害,人人也都想成为叶秋。
谁不会做梦?大家都做梦,做美梦,做噩梦,做异想天开的白日梦,做成为第二个斗神的冠军梦,不愿向现实低头,一厢情愿幻想着,但喻文州从不做梦,他甚至把自己当做荣耀地图来审视,目光清晰,定位准确。或许正是因为天赋不足,他才能如此冰冷地解刨自己,精确到毫厘不差。
做得到就去实现,做不到直接舍弃,不抱多余的希望。
可就算如此,在无数次独自一人分析自己后,深深的孤寂与无助也快要把他埋没了。
无论他表面上再冷静成熟,现在的喻文州也只是一名18岁不到的少年,他也会累。
“文州,借我张纸巾好吗?”
喻文州将纸巾递过去,他的动作很诚恳,也很小心,指尖仿佛坠了千斤重,好像传过去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那原本永无回应的诉求。
“谢谢。”
叶秋接过来后,将其完全摊开在手心,按在不断沁着水的长发上,薄薄的纤维面很快被晕湿了。
“前辈,我来帮你吧。”
一张根本不够,喻文州又给了她新的一张,可依然不够,最后他干脆直接托起对方的长发,代替叶秋将其擦干。
少女的头发又细又软,就算淋过了雨,捧在手中仍没啥重量,喻文州手轻轻一捏,发尾就不断滴出水来,像一节湿透的猫咪尾巴,摸上去痒,手心也痒。他本以为是错觉,可渐渐的,随着他一下一下的动作,这份痒不但没有消退,更顺着他的神经末梢一直烧到心底。他的动作也不由得轻了些。
很奇怪,叶秋也感到一阵奇怪的悸动,明明是如此亲昵的动作,却让她觉得自己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咪,非常不自在。
摸着前额刘海,叶秋缓缓开口:“还是我自己来吧
“可前辈你有地方看不到吧?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那好吧。”
见喻文州坚持,叶秋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就随他了。
黄少天还是没回来,雨势却肉眼可见小了,世界在那一刻很安静,地面上水光反射,流动着叶子的幽幽剪影,上面还有一只蜗牛缓缓探出触角,沿着叶脉的纹路慢慢爬过,它留下的胶水痕迹,很快就会被雨水再次冲洗干净。
就如同刚刚这段发生在雨中的对话,除了当事人之外无人知晓,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又如此鲜活地刻在喻文州的记忆中。
半晌后,叶秋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甩了下擦得半干的头发,她弯下腰往上别了几下裤脚,接着拧开藏在市井角落里的水龙头,任凭冰凉的水淋上她的脚背,冲洗掉因雨中奔跑而沾在上边的污浊。
耳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与落在伞面“啪嗒啪嗒”的雨滴声混在一块,汇聚成乱七八糟的乐曲,可这些音符在喻文州脑海中奏响后,全化作了大海的波浪声,化作童年随父母去赶海时的记忆碎片——那天,他因洁癖没有和父母一起坐船,而选择独自一人沿海岸线慢慢前进,踩着阳光晒后暖洋洋的砂砾,才走一半,脚下就传来一阵疼痛。
他往旁边挪了挪,低下头看看到底踩到了什么。
将冲洗干净的脚放下,搭在同样冲洗干净的拖鞋上,站稳后,叶秋才重新抬起另外一只脚。
流动的水柱一碰,立刻分成好几股,涓涓地顺着脚趾往下,蜿蜒曲折地淌过脚背,在淤泥冲洗掉后,露出常年不见光的干净皮肤,像他当时在沙滩上捡起的珍珠母,明明坚硬到硌得他足底生疼,但在橘红的夕阳照耀下,白色的贝壳却看上去那么温暖。
不是很干净,可是好漂亮。
那是足够融化冰山的热量。
喻文州觉得嘴巴很渴,眼睛也很涩,直视太阳般的疼,他甚至怀疑,下一刻生理性盐水就会夺眶而出。他还想多碰碰叶秋,只是头发不够,脖子也想摸摸,脚背也行,手腕也行——当然,最好是叶秋的手,他想碰一碰圣殿耶路撒冷,圣徒抚摸圣骨那般虔诚,倘若代价是火烧梵城,此刻能碰上一碰,他都心甘情愿。
“前
话还没说完,那只漂亮的手就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叶秋指尖冰冷,但手心温温的。
“雨好像停了,趁现在,我们赶紧回去,要不然等下雨又下大了。”
叶秋当机立断拽过他,喻文州抱着他的画板,两人动作迅速地钻进巷子,一路往蓝雨俱乐部方向跑去。
“我想快点回去打荣耀了。”
喻文州只能看到叶秋圆滚滚的后脑勺,但光凭这句话,他就可以想象对方微微上翘,笑得雀跃的唇角
时间变得好漫长,这条熟悉的路也太长了些。奔跑途中,风景不断倒退着,像印刷模糊的胶片。喻文州觉得自己像握着片飘落枝头的树叶,或者根滑落佛龛的香烟,又或者,一束年轻、温暖、富有朝气的生命——是叶秋,他突然意识到了,他正握着叶秋的手。
他们一口气跑到蓝雨俱乐部才停下,叶秋累得直喘气,她松开喻文州,找了张休息椅,蔫蔫地扶着墙坐下了。
“叶神,要去我房间休息下吗?还可以顺带冲个澡。”
这本该是句很暧昧的话,但喻文州此刻正直极了,完全没点那方面的意思,听上去,只是给远道而来的朋友,提供着友好的建议。
“好呀。”叶秋也干脆地站起身,“那等会儿,我们上游戏切磋一下吧。”
“悉听尊便。”
那一刻,喻文州心情很好,因为只有他知道,暧昧不在于对话本身,而在于,某个称呼发生了小小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