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这一天一定会下雨,这从什么时候变成一件确切的事了,叶静初早已记不得。
在最初的那几年,她父母还要在她这里拿到些誓言,到后来连寒暄的电话都少了,其实也就五年的光景,很多东西也就都淡了,不过现在她似乎能抓住幸福的影子了。
这就是住在异国他乡的好处了,没什么能触景伤情的东西,她虽然托着这些理由能够留在这里,实际上她连与这理由最相关的人都忘得干净,也或许只有一瞬,她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一些名字,但又立马忘怀了。
叶静初回国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还要多亏田飞的宣传。毕竟蕾蒂(lady)的销量也不算差,再说总会有人在候机无聊的时候装模作样地看几眼杂志,她只快读了一遍,田把她夸的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那杯咖啡实在是太物超所值了。
说起这件事,其实她这一趟自己订的是经济舱,总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并不一定值得多花那些钱,她现在只算得上半个中产阶层人士,信托基金被压着,靠舞蹈教室的固定工资活着。傅骋给她升了舱,她还是到机场才知道的,原来的国内的那个手机号欠费,可惜她连这消息都没有收到,还在那里排了那么久。
工作人员的笑容让她有种在观摩雕像时的迷茫,许多艺术表现力,在她看来,都埋着刻意的种子,在等着所谓的有缘人来倒叙。当然了,她不属于这类人,她对那些过分的感情揣测从来无感。她在这须臾间陡然发现,这么多年,她其实也并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
“叶静初小姐….”经由扩音器的日式中文将她点醒,她随之回以微笑,看不出方才的失态。
就在她准备过安检的时候,后面传来呼唤她的名字的声音,这回是标准的中文了。
她不由得回身望去,一个染着蓝发的女人向她快走来,行走间白色格裙稍稍皱了些,但她脚下的小高跟很合脚,料想就算跑起来也不费力,完全的的打扮,不过那双圆圆的眼睛倒显得她格外可亲,只几步,叶静初就认出了她。
“还真是你,静初。”
“田,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出公差,来九州这边采景。”田飞背着的是一个hobo包,肩膀自然地往右倾,看得出有些重量。
两人寒暄了几句,够巧的,她们是同一班航班,这里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于是她们很默契地道了别,约着在候机室的咖啡厅那里见面。
叶静初先到了,坐在了窗边的位置等她。
相比于叶静初的沉稳,田飞就有些手忙脚乱了,她落座的时候不小心扯动椅腿,发出了些噪音。
看此情景,叶静初主动去点单,“喝点什么?”
田飞也没客气,“冰的,就冰美式吧。”
等她回来,田飞已经整理好了,她拿粉饼轻轻点着鼻尖,看到她才放下。
“静初,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了,“叶静初避免她再客气,“我拿积分换的。”
想让客套结束,或许就要些真得假得总归是刺不破面皮的话,田飞作为记者,自然深谙其道。
不过作为朋友,她还是选择了一些带着玩笑的方式。
“刚才我真没敢认出你,你头发从来就没这么短过吧。”田飞把吸管插进去,很利落的一个动作。
叶静初点的热饮,她只掀开了盖子,空气中飘着咖啡豆特有的苦涩的香味。
“超短发?其实还挺适合你的,显得特别…”田飞以为自己失言,刚想补充,却听见叶静初说,“和以前不一样吗,我特地剪的。”
田飞的敏锐,让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些额外的话音,或者说这是一个信号,她顺手从包里拿出手本,问道,“可以吗?”
“你要把我刊登到哪一版?”叶静初只觉得她在开玩笑,“我又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些年唯一一个进俄罗斯国立舞团的亚裔,这噱头还不够?”田飞笑着说:“要不我再把傅少拎出来,给你开个单页
叶静初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破坏欲,就像看见一个裂了口的镜子,她总是有这么一种冲动,让那缝隙继续蔓延,再蔓延,直到彻底破碎。
“我离婚了。”
说完,田飞的脸果然僵了下,她隐隐感觉自己的出师不利,默默停下笔,转用一种旧友的姿态嘘寒问暖。
“什么时候的事啊?”
“五年前了。”叶静初抿了口咖啡,还是烫。
“那时候你们就离了?”田飞惊讶得连眉毛都扬起来,“可那时候…五年前…”
田飞写道——窗外的飞雨,急匆匆地刷着玻璃面,我本以为访谈要结束了,可她却突然开口,随意的讲着过去的事,“几乎每一个新学期的周一都是雨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本来也没发觉,但当我真正开始在意,这件事就成了一种既定事实。”或许要感谢这场雨吧,我们又继续聊了下去。
“那你以后就打算定居在日本了。”
叶静初不置可否,她对这种对话有一种天然的疲倦,但访谈就是要这样,要把时间抻开,既然无法在宽度上着色,就在广度上下功夫。
她突然打断道:“我们就像朋友一样,随便聊一聊吧。”
田飞深感这不是一场适宜的采访,她甚至决定收稿,把东西都放回包里。
“不好意思,静初….我最近…”田飞的语气中更多的是一种成年人的疲累,她也不再伪装,向后靠下去。
“我这次的选题又要砸了。”
叶静初静静听她说下去,和从前一样,她总是更适合做一个倾听者。
“本来要做一个跨世纪的专题,本来说好的主题是展望新世纪,但我选完稿子才发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比起期望未来,我总觉得告别反而是个更好的切入点。”
田飞的咖啡马上要见底了,她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较个什么劲,来了趟日本,什么也没带回去。”
“你说的告别,是什么意思?”叶静初问。
田飞顿了顿,半响才说:“告别,告别还能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再见。”
“有些再见是为了再见,但有些就只是再见。”
“等等..”田飞一下子坐起来,敲下笔帽,“我得把这句话记下来,这句话…我感觉这句话可以做题眼。”
气氛是慢热的,但也把该说的都道尽了。像是擦拭沾了雾气的窗,从模糊的轮廓到清晰,叶静初话不多,但也留下了足够的背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田飞沉思了许久,她终于还是用了那个最俗气的开头,“你变了好多,静初。”
田飞第一次晓得叶静初这个名字,还是因为纽约周刊上的对于《葛蓓莉娅》的评论,她现在还记得那句评语——“那哀极的艳丽”。
垂下的鹅颈似风中的玉兰,有白绝的清丽,若不是累年的舞蹈也没办法乘得起,是了,她想起见她的第一眼,八音盒上旋转的舞女,亭亭的裙摆,支起又落下,无关五官,只有重复的动作,她好像很少有什么大的表情,从认识到现在。可田飞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她认为这中间或许发生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她最后如此总结,“为了告别而回来的她,有着令人沉迷的魅力,这不是岁月带给她的,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只有时间才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