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但活过来的那一刻的痛苦,仍然在每一个夜晚侵袭我的睡梦。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魇住了。如果床太软,又睡得太久,就会出现醒来时动弹不得的情况,俗称鬼压床。
我有经验,于是先试着动动脚趾……
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疼痛,像是一双手扯住我的每一根血管,将它们从皮囊里生拽出来!
我恨不得死去,却在漫长的疼痛后意识到,我是在复活
我最后的记忆,是参加自己的葬礼。遗照上的我还很年轻,黄肤黑发,亮眼的只有一对浓眉。对着自己的尸体和哭泣的亲朋,我什么也感觉不到。飘晃着离开了。
我不知道我以幽灵的状态在现世游荡了多久。开始还能好奇的四处游览,后来就麻木了。我渴望与人互动,但无法影响世界分毫。我找不见别的鬼魂,那些自称的道士,神婆,牧师,也对我毫无反应。
我寄希望于那些传说中阴曹地府的使者,但他们也没有来收押我。
孤独把我逼疯。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停住一地,放空精神,不再动弹。
但我现在于一具肉体里醒来。
脏臭冷硬的肉体,胸口有两处刀伤。但无论如何,我是活过来了。
可以与人交谈,接触。哪怕被当作活死人再被杀死一次,也好过被全世界无视,毫无知觉的飘荡。
新的肉体死了至少半天,周围还有不少尸体。我费劲的控制着僵直的肢体爬起来,查看起四周。肉体感触都很迟钝,即使周围是一片春光明媚的森林,我也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热度。张口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音节,听力也马马虎虎。
但是嗅觉和视觉不赖,鼻尖萦绕着血味与森林中的潮湿土腥味,也能看清远处的鸟儿在枝头跳跃。这两样是我在幽灵状态下格外出色的感官。
身上脏污的衣裙占满干涸的血迹和泥土,质感粗糙。我爬起来才一回儿,它已经往下松落了好几次。原来就是一大块麻布,用抽绳和别针固定住而已。
看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衣服的也是这么个打扮。他们有着卷曲的毛发,大骨架,立体的五官。我这身体应该也是这样。
我初步猜测这是在古代的欧洲,希腊罗马之类的年代。毕竟我穿的就挺像那些纪录片里的半裸大理石雕像。而这群死者应该是遇到了强盗之类的,被杀人越货,身上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扒走了。
身体是一副死人样子,没有呼吸,仍在逐渐腐烂,半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我仔细寻找,确定现场只有死人,然后也没有花心思在遗落在尸体中的物资上。
我现在,只是迫切的想与活人接触。
与人对话,感受活人的体温…哪怕对象是杀了这具身体的强盗也无所谓。
这个愿望使我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腐坏的身体移动,我凭着一腔热情在森林里乱转。从清晨走到日头正烈的中午,居然找到了一条河流。
我就着河水洗去血污。露出一张青年女性的面孔,有着逐渐灰败的橄榄色皮肤,亚麻色卷发。五官在水面上扭曲了,但我仔细摸了摸,应该不是一张会被认作怪物的脸。
只要遮掩伤口,遇到人了不会被第一时间当僵尸杀死的。
我沿着河流奔涌的方向前进。河岸边容易遇到来饮水的野生动物,但相对平坦的河滩比复杂的森林里要好走。
我一心注意着脚下,听力又不好。过了好久才通过气味注意到,有野兽跟着我。
河对岸,一只母狼与我同行。我停下时,她也驻足,向我望来。
一定是“她”,母狼有着女王般的美丽和威严,比马匹还要大,皮毛与森林无比契合。她的眼睛,同时透露着灵性与兽性。有母亲的智慧与慈爱,与野兽的暴力和矫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一时看痴了。我想对她说话,用心的控制着舌头,好一会儿才发声:“你要吃我吗?”
不是我的语言,也不是恰当的问话。
她听懂了,发出嘲笑似的声音。她背后的树影间有应和的声音传出,我才意识到还有稍小的狼,随从一样伴她左右。
她笑够了我这不足做她餐点的活死人,然后宽宏大量的示意我跟着她。
我知道她要带我出去,就好像理解人的语言一般自然。
我们走到天色渐暗时,周围的森林已经稀疏,远远可以看见这河流奔涌向低缓的丘陵。森林的女皇领着部下回去了,我不知道以什么礼节向她道谢,只能表明我报恩的决心。她并未放在心上。
我们还会见面的,这是幽灵的预感
夕阳西下时,我走入了草地,望见了一群聚拢的黑点。
是牧羊人在赶他的羊群回家。
我不顾一切的跑起来,这具肉体的关节已经难以使用了,但我掌握了用意志力强行调动它们的方法。我只盼望,夕阳能柔和我僵硬干涩的面容,让我能和那牧羊人搭话。
“请,请你等等…帮帮我吧!”
牧羊人是个年轻挺拔的男子,他早发现了我这个跑来的怪人,戒备的盯着我,手里握紧了沉沉的木杖。
但他很快看出我好像是个遭了难的年轻女子,倒底是默许我靠近了。
我们近的可以看清彼此面容时,我近乡情怯般停住了。这是一张充满生机的,活人的面孔!那眼睛盯着我,戒备已经淡化了,有着注意到我狼狈的同情。
在他的眼睛里,我是他的同类,是人!
泪水流落,我情不自禁的向他扑去。牧羊人下意识的推搡了我,但又在我跌在地上之前将我拉住了。
“姑娘,你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我能听见了!羊群不安的咩咩声,两人份的喘息和心跳声。啊,心跳!我的心和眼前的他一样,是在跳动的。给我的身体带来热量与活力,使我的肌肤红润,而不再是夕阳带来的伪装!
我大口喘息,然后欢笑,流泪,根本没空说话。完全是个疯女人!
牧羊人被我扯住衣袖,贴着我半跪着,想必是紧张又迷茫。
他很温暖,我不由自主的钻入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着迷的听着重合的心跳。
牧羊人被吓了一跳,带着我跌在了地上,也许还说了一些推拒的话。
但最终,他回抱住了我。残阳投下垂死的金光,我们周围是走动的羊群。青草味,土腥味,羊膻味,还有我身上未洗净的血臭,混合成一股绝不美妙的气味。
但年轻的牧羊人的呼吸仍逐渐紊乱,他越发热情的回应了我的拥抱。
我多高兴啊…他逐渐收紧的力道,开始不安分的手,和灼热的体温都告诉我,我已经活过来了。
这男子绝不认为我是个幽灵和活死人。他正为同样年轻温暖,古怪而热情的女郎骚动呢。
再没有比着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