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阿沅与陈周役成婚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阿沅将将十八岁,她一直暗暗地告诉陈周役她想继续学业,无论是给这个假丈夫一种黄昏后有人等候的温情,还是渐渐在不分白天黑夜的陈家沙龙上打牌逢迎,抑或是偶尔滑落的开司米披肩,当陈周役醉后亮得吓人的眼睛向阿沅投去的时候,少女初成的窈窕曲线映在马赛克铁艺窗后,年轻得让人嫉妒的阳光就透过窗户偷看她,留下的光影渐渐把那记忆里纯白的轮廓模糊成五光十色的泡沫。仁慈的教母说: “上帝在默默注视那些迷途的羊羔,它们终将会赤裸着回家。”令人遗憾的是,再也没有那些不知是谁的《时与潮》、《玲珑》和散落在这个家床头案几的《良友》了
战事吃紧,陈家的沙龙反而更加繁复起来,早些时候的修葺把小花园的一角改成了玻璃花房,步入花房的多是年轻的太太们,她们无一例外学着摩登女性烫着卷,只是并没有染发,那卷也是安分的小卷,有一些密斯袁牌玫瑰头油或是桂花头油的味道,正与她们身上穿的花鸟纹样的新式旗袍相得益彰,显得整个人娴静如临水照花,一派风流。男士们则留在前头的会客厅内,隐隐有龙井的香气飘来,这是这年头十分难得的味道了,不过这一向,又多了一些普洱的霸道,有个攥乌木杖的男人常常来找陈周役密谈,与之相应的是花房里多出了一位真正的“密斯袁
说起来,这位“密斯袁”是阿沅的旧相识了,中西女中读书那会儿,她常常去到学校的告解室里唱家乡的小调,那里有个不识趣的修女,一帘之隔,她总要吹笛子或是敲响音叉之类的东西破坏阿沅的思乡时间,每当帘后曳地的黑裙角伸向告解室这边,阿沅就气恼地踩住它,但不再说话,她也怕是哪个很有威望的修女妈妈,结果这样下来几次,黑裙子比阿沅更耐不住性子,竟一把扯开帘子,两个气鼓鼓的少女这时候才能相视一笑。阿沅后来也问过乐黛云,为什么总打断她哼曲儿,乐黛云只说她哼得没有滇南的山歌好听。阿沅只说: “乐黛云,你也想家了么
隔着经年的家国惊变,阿沅在阳光下的蔷薇旁见到一身粗花呢洋装的乐小姐,她还依然见着她微笑,阿沅一时说不出话来,中西女中是暑假后就不再去了的,她们也从不像学堂里的其她手帕交一样放学约着打桥牌,逛沪上最有情调的“密斯袁”时装,也没有交换过自己最隐秘的乡愁家私,更别提在到处都是鸽子的上海弄堂里窃窃说些流言,她们不过是两支从不相协的曲子,现在又勉强要往一处去和了。阿沅不得不被太阳光晃得簌簌落泪,她身上是和花房里太太相似的月白色窄荷花边旗袍,头发却固执地没烫不伦不类的小卷,全向一边盘成一个光洁侧髻,什么都没别,整个人像极了一樽玉观音,不过没有环痕罢了。乐小姐转头走过来: “你哭得还是那么丑,一点也没变。现在不若先看看我。”岂料阿沅哭得更凶,乐小姐此时也满脸犹疑,快步迎上,一把抱住了阿沅。好几息,阿沅才止住泪,平静下来: “黛云,你还好吗?” ”我才要问你好不好呢?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这不是来带你走了嘛?” ”你要带我走?!!!”阿沅泪痕未干,粉面哭得煞红,此时眼里泪星点点,本来正是雨后亭亭一残荷,好不可怜,现下像是重又注入了新的生机,往上一看,乐小姐眼里正盈着狡黠的精光,好笑地看着她:”你跟我一起去个旧吧,郭士立教母也在那里,她早就念了你好久,你的房间在华亭寺的钟楼上,从窗子里能看到滇池,那里的白茶花到了傍晚会变成紫色,你肯定会喜欢的,士立夫人说你今年八月就可以参加南开中学的毕业联考,到时候一定能继续读书的,你不知道个旧的联大分校尽是王若薇、戚成叶那些人,她们又把玲珑办下去了
这真是一种令人目眩的幸福,阿沅觉得自己像一际将散未散的浮云,终于落到了心安之处,她在朦胧的泪光里回首,越过花房的门洞去看前厅,恰好此时陈周役也转头,遥遥相望不过一瞬,那个拄着乌木杖的男人侧身过来,挡住了这两个人交会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