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坐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把床调高,又把眼镜递给我,但我已经坐起来了。我把颤抖、冰凉的手缓缓举起,然后捂住脸准备开始尖叫,但是没有叫出声,并且从指缝中我还能看见膝盖以后的空无一物,我想动一动脚趾,我似乎还能在疼痛之外感受到它们微弱的存在,我仍想尖叫。这一刻好像时间确实静止了,我一切的感官能力都被放大无数倍,心跳像从喉咙摔到肚子里那么响,什么躯体地震啊,一切都放射性地拉伸了,哈,除了我的小腿,因为它们已经不在了嘛。
他把椅子拖了过来,但没有坐下,反而坐在我的病床上抱住了我,就像五年前他妈妈对他做的那样。
“快的话,三个月就能用假肢了,”他边抚摸着我的脑袋边说,“慢的话也只要半年,只是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变成你原来的样子了——不,会变得更好。”
“等一下,”我推开他,现在才意识到谁是谁,所以才说,“马克西姆?”
“是的,”他终于远离我坐到那张椅子上,然后说,“李衅,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顺便环顾四周看了一眼,很好的病房,比我家好多了,看来他确实很有钱。
“因为你妈妈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治疗的钱,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就在这里了,”他耸耸肩说。
“你还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歪着脑袋问,“我知道,你回国了,这很好,但是为什么你正好会在我的事故之后出现,还承担了我的治疗费用;我妈呢?”
“我一直在国内处理我们家的事务,我在医院的主要原因也是是我舅舅生病了,所以才在医院看到了你,”他从果盘里——我现在才发现旁边有果盘,装着好多樱桃——挑了两个递给我,才说:“你妈妈刚刚走,还有我刚刚说的肇事者的问题。司机当场去世了,所以没有人可以追责了。”
“怎么死的?那可是大中午的大马路啊?!”我瞪大了眼睛问,又摆摆手拒绝了他的樱桃,所以他自己吃了一个,我现在有点馋了。
“畏罪潜逃,”他把椅子拖得更近了一些,身子朝前倾斜着说,“从立交桥上掉下来了。”
“好大的一场事故啊,”我心有余悸地瘪瘪嘴,“还好是没死……我得看看新闻。”好不容易有一次上新闻的机会,我还是想看看记者怎么写这场事故的。
“你不会死的,”他拍拍我的手背说,“你的手机已经摔得稀巴烂了,不好意思。”
虽然我因为聊天记录找不回来感到有些庆幸,但我也同样觉得有些悲哀,那可是好几年的聊天记录啊!除此之外,也总还有种,好像过于凑巧的感觉;这种怪异感像鬼魂一样挂在我的心脏上荡秋千,但一时半会也消除不了,所以我决定跟他叙叙旧。腿上的疼痛还在继续,我龇牙咧嘴地开口问他,“呃,所以你从俄罗斯回来了,那还要再回去吗?”
“腿还疼吗?我叫医生过来看看。”他伸手按了呼叫的按钮,我现在才看见那个按钮的位置,然后听他说,“暂时不回俄罗斯。”
“噢,”我说,然后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当时班里的人考得都还不错,我跟黎明她们几个都去北方念大学了,不过她们都考得比我好,我就当见见世面了。”
“嗯,”他似乎礼貌地微笑着回答,没有下文。
“呃,那你呢?”我不由得追问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是没有长出聊天的天赋。我大概得让这场对话继续,然后再问问钱的事儿,我可不习惯欠人东西。
“我?你是说我的经历吗?”他笑了一声说,“你不会想听的,很长,而且很无聊。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好吗?”
正好医生来检查情况,我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他跟医生讲到一半发现我的动作,说,“怎么了?”
“我妈呢?”我问。
“或许是给你买东西去了,”他说,“我给她打个电话。”
电话声在外面响了,我妈边进门边说,“等我接个电话,李先生——啊!”
“我的好莱莱,”她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跑到我旁边来左看右看,“我的宝宝受委屈了,现在还有没有哪里疼啊?”一看到妈妈,我就红了眼圈想扑到妈妈怀里大哭一场。从最开始争分夺秒地想到要删记录,到醒来之后面对一个陌生的高中同学(还只同了一年)的时间里,我好像都没有时间觉得委屈,现在才想起来要委屈一下——为什么是我啊,我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老天要这样对我?越想越觉得委屈。
是妈妈很快就坐下来安抚我的情绪,说,“还是谢谢李先生给你付了手术费,而且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一直待在这照顾你,真是好人。”
“纪莱也不怎么需要照顾,”他把医生送出去之后说,“更何况,之前是她照顾我更多一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
“啊?”我妈疑惑地望着我说,“你俩认识?”
“是啊,”我抠抠脑袋说,“我俩是高中同学。”
“哦——那怪不得,”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看他比谁都着急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一见钟情呢。”“妈妈!”我好气又好笑地看她,“都出车祸的人了哪儿来的一见钟情,那也太饥不择食了有点。”我妈虽然自己不找对象,但催我找对象也催了两三年了,说什么别人都谈恋爱结婚生小孩,就我一个人怎么生活下去。每次我都要转发十几、二十篇单身生活的好处,并且告诉她只要有钱比什么都好,还要反问她自己不找为什么叫我找,这不是典型双标嘛;她就会哑口无言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再开始催,催得我人也麻了,慢慢也不发了。或许老一辈的想法就是这样,即使自己也在逆流之中,也还是希望女儿能够从众。不过我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她倒也不至于让我去相亲的程度。
妈妈很快就接过话茬说:“你看你,毕竟现在已经这样了,我看看还是早点找个可以托付一辈子的男人好了。我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我看我们小区杨阿姨家的侄子就不错,还有
啊!我刚夸完她没让我相亲!啊——!再也不立flag了!我欲哭无泪地向无关人士求助,他现在倒是知道接话了,但说出来的话更让我瞳孔地震了:“看来是我喜欢得不够明显,说一见钟情不太对,但我确实是很喜欢纪莱的。”
“哎呀,我就说嘛,”妈妈朝我眨了下眼,又弯腰跟我说悄悄话:“看来颜控是会有好结果的,还好我没让你将就,小姑娘!”
我张嘴,不知道说什么,闭嘴,感觉也不太应该,妈妈的电话又响了,就出去好给我们留出充足的个人空间,临关门还在给我做加油的手势,我扶着额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然后留下马克西姆一个人——看着他的眼睛,我实在叫不出他的中文名字——留下他的时候也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我只好又找话说。
“一直没跟你说,”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单亲家庭,我也跟我妈姓的,她平时也比较口无遮拦,你别介意。”
“我没有介意,”他又坐下说,“我倒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快就表白了的事情。中国人向来都比较含蓄,对吧?我没有考虑到你可能不喜欢这种做法,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忙摆手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手术费用,我到时候怎么给你比较好?我个人还有一点积蓄
“没关系,没多少钱,”他说,“而且我打算负责到底的,你的假肢费用我也可以帮你出。”
“这有什么可负责的,”我火速拒绝道,“亲姐妹还得明算账呢,更何况我们也不是特别熟悉,的,关
他盯着我看的眼神让我不由自主把后面的话咽了,还咽了口唾沫。他又凑过来,想握住我的手,我飞速把手抽回来,他望着空地的目光上移,然后这眼神指向我的脸,我又开始目光躲闪,并打算转移话题,但他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反而开口说:“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为你付出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也不会找人起诉你,不用担心,你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
“就算你这么说了,我也不会这么觉得的,”我摸摸鼻子说,“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你也再考虑一下吧,”他起身说,“睡会儿吧,等会医生再来给你检查情况。”
好像印证他的说法似的,有几个护士姐姐进来检查创口和我的精神情况,马克西姆在她们全部进来之后就出去了。护士小姐姐们确定我没事之后又换了新的输液瓶,然后她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妈妈带来的吃食我够不着,果盘我也够不着,肚子饿了,人就会更委屈,我终于把被妈妈打断施法的眼泪一股脑流了出来,然后我又意识到不知道哪里有纸巾,至少床头柜上没有,我就只好全擦在袖子上,又想到还有鼻涕要擤,就哭得更厉害了。
他就在那个节点回来,给我递了纸巾,又坐下来抱着我说没关系,人脆弱的时候是很容易被趁虚而入的,我那时候还在想如果就这样了也行,反正也不影响我用脑子工作,然后就乖乖听话把樱桃吃完了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就不在医院里了。
眼镜就在枕头旁边,我伸手拿过来戴上:这间房比医院的病房还要大得多,床上甚至还挂着帷幔,因为看着不像蚊帐,所以我猜是帷幔;旁边是个大衣柜,旁边放着梳妆台,但台子上只有一把梳子。右前方的角落里,在前方和右侧各有一扇门,最靠前的地方有一个看起来相当现代化的火炉,火炉前有条长沙发,看起来我咕涌过去烤火还得咕涌很久。左侧有个大落地窗,好像可以开门出去,那边有个阳台,可惜我现在手臂力量还很弱,不知道该怎么下床。左手边放着张小桌子,上面有些吃过的点心,我摸了摸我饿得昏天黑地的肚子,等了一会儿才终于伸出了罪恶的手。
但马克西姆推门进来,他还推着一台轮椅,看起来好像是电动的。“你醒了,”他状似关心地开口询问,“饿了的话,我去拿些吃的给你。”
“我很饿,但是,我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我揉了揉太阳穴说。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马克西姆义正词严地说,“我跟你妈妈都担心死了,生怕你醒不过来了。”
“我不知道,”我张大嘴,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切总让我觉得有点怪异,就由着他把话题带下去,“我昏迷多久了?”
“还有,我们在哪?”
“你在我家,”他说,“你妈妈还在国内处理车祸的事情,不过别担心,我已经跟她保证过我会照顾好你的。”
“可我不想在你家,”我掀开被子说,“你不回答,我帮你回答,我从家里出发到北边要飞十个小时,你说我睡了很久,那肯定远远超过这个时间,但我这段时间睡眠很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
“所以什么?”他笑了一下,然后在轮椅上坐下说,“继续讲。”
“我觉得有点吓人。”我实话实说了。
他又笑了一会儿,拿手摸了摸下巴说,“是。但我会保证你的生活条件,只要你听话。”
“听什么话?你说这话好像卖淫,”我也不客气地说了,“我不接受,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啊,”他起身说,然后重新把门打开,叫外面的人来把轮椅推了出去,重新换了基础款进来。我沉默了一会儿,就当锻炼身体吧。但他站在门边,轮椅也在那里,我就顺着床爬过去。膝盖那里现在倒是不痛了,但还是站不起来,我只能靠着手臂把我拖着走,没一会儿就累了,我还没下床呢。但我坚定的自尊心让我没有放弃,这时候我格外憎恨没有锻炼的过去的我,所以就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但下床的时候我确实被难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下去,以前我最喜欢坐在床边踢小腿玩儿的,现在我也做不到了。
但我咬牙切齿地憋住了眼泪。眼泪是为了吸引爱我的人怜惜而流的,或者有时候实在委屈了才会哭,我爱的人不在身边,现在也不到委屈的时候,所以我还是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死,顶多被鄙视而已。我翻过去趴在床上,尝试抓着床单让我吊下去,大爷的,这床真是高啊,核心力量还弱得要死,导致我很难让我有意识地往下落。要是能下去,我真想躺在地板上休息一会儿。
然后我就抓着床单掉下去了,掉下去也好,我摔了个四仰八叉。他走到我身边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望向一侧的阳台:那边太阳真好啊!然后被不由分说地把我抱了起来,放在轮椅上。
这可真是完了大蛋了,我心说,然后眨巴了几下眼睛,尽量忽略他的存在地思考了一会人。你说这人,他图什么呢?他慕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原因,想到现在我可以推着轮椅出去了,就打算干脆去阳台上看看。然后我看见——
这是一座庄园。
他拿了条毯子出来给我披上,然后亲了亲我的额头,又亲了亲我的手指。我完全呆住了,首先因为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片草地,其次因为短短几个小时清醒的时间,我或许是被当成货物一样运送到这来的,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很快就要问出那个最经典的问题:我是谁?
我是纪莱,我刚裸辞准备回家,出了车祸,截了小腿,据说睡到现在才醒,一醒就发现好像出国了,肚子还很饿。
他是谁?
我的高中同学,大概是中俄混血,跟我年纪差不多大,叫马克西姆,叫李衅,俄语也可以翻译成马克辛,我还夸过他名字好听,眼睛的颜色很好看。别的就没有了,我们没有任何关联了。
我又做了什么呢?
他把我推到旁边可以聊天的地方那,蹲下来说,“我爱你。”
爱你爹个大头鬼,我心说。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爬出这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