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竹影走的这一天,其实裴小烟心情并不好。
倒不是因为竹影,也不是府里头骂她和娘亲的那些风言风语——前者她还没什么感情,后者,她也没什么感情,而且也已经习惯了。
她不开心,是因为,今天是丹阳公主府办秋宴的日子。
裴小烟平时不太记事的一个人,却偏偏把这日子记得清清楚楚,只因为这是头一回,丹阳公主专门给她下了帖子,要她去赴会。
丹阳公主最爱办宴会,公主府里各色名头的宴会几乎一场接着一场,春有春宴,秋有秋宴,夏日里有数不清的避暑宴、消暑会……只是从前这些帖子下到裴家,都是邀请胡氏或裴若云这对儿母女的,若是裴若云心情好了,或是胡氏要彰显嫡母慈悲,就也会带着二小姐裴若水一同赴宴,但从来也不会有她裴小烟的位置。
裴小烟清楚的,她们恨不得她这个人都不存在才好呢,怎么可能还带她赴宴见人。
但是太子却说,这场秋宴,丹阳公主一定会邀她,且是单独给她下帖子邀她,倒无端地让裴小烟早早兴奋期待了起来。
那一日,他们惯常在游鸿阁偷欢,慕琅大约是吃得足了,心情不错,随口问起她去丹阳公主的秋晏打算穿什么颜色。
裴小烟第一反应是一愣,继续懒懒躺在他外袍底下,连头都没有转一下,淡淡回他:“我又不会去。”
太子不同意,逼她一定要去。
裴小烟不服气,又难堪,愤愤地向他低吼:“裴若云又不会带我!”
太子就笑了,大约是笑她别扭、小家子气、或是嘴硬,总之他笑得开怀,扯着她脚踝把她从自己宽大的袍子底下扯出来:“丹阳姑姑今年会单独给你下帖子的。至于衣服……你就穿紫色吧,烟紫色,不必太过招摇,也不要太过素净。”
裴小烟就又愣一愣,连慕琅亲自动手摆弄着她穿衣都忘了反抗了,难以置信地问他:“你求来的?……就为了在公主府再上我一顿?”
太子看着她,眸色深了深。
“你满脑子就是和孤欢爱?”
裴小烟不说话,撇着嘴心想,她这是了解他。
太子就睨她一眼,耐着性子把话说直白了:“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自六艺坊创立以来,有品阶的宫嫔就已经出了三位,被临幸的,更是不胜数……其中最得宠的那位淑妃就出自游鸿阁,你未来大有可能
说到这儿时,他冷冷笑了一下,目光飘向远处徐徐生着烟气的铜莲香炉,大约是心中着实看不上他那个身为当今天子的爹,只是提起,脸上便尽是冷意,淡漠的转开了话题。
“便只是个才女的名头,薄京里那些爱博虚名的高门大户,便舍不得冷落你了。丹阳姑姑最爱热闹,一定想见见你这位从前没听说过的裴三小姐,又知道裴家从前不曾带你出门,必是冷落于你,所以会单独给你下个帖子,逼得裴家不得不让你出席。”
他视线又转落回裴小烟脸上,这才晲见,小东西嘴巴还鼓着,似乎是刚刚生气,这会儿又听得入神,忘了松开,眼睛圆睁睁地看向他。
慕琅忍不住捏了捏她脸蛋,把她那股不经意的气都捏掉。
“你毕竟也是孤的东西了,初登台还是不能丢孤的人。”
裴小烟就乖顺地任他捏了两下,心中觉得,他大约真是这么幼稚的。
这位生母早亡又失了圣心的太子殿下,已经得不到父母给的尊荣体面,姿态却仍不肯放下,吃穿用度,即使不能娇奢豪贵,也绝对要别致精雅。
裴小烟大概就是他手中这样一支玉玲珑,纵使旁人不知道是他的,私心里也受不了这支玲珑被议论为丑陋庸俗。
好在裴小烟不在乎他什么动机。
她本来就没有出席这种宴会的经验,见识比不得别人,太子肯教她一句,成全的也是她自己的面子不是?
于是裴家命了裁缝给她们做秋宴的衣裙时,她早早就挑中了那批颜色的纱,另拢一匹深灰色亮缎做的裙子,烛火一照,光彩会在纱缎之间流动,像有暗色星芒贴在身上一样。到时候,连裴若云都肯定被她比下去。
只可惜裴小烟准备十足,却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被禁足。连院子都出不去,还谈什么赴宴呢?
裴小烟心里叫苦,又不太服气——她明明是被冤枉的,眼巴巴地蹲在窗子前不舍得走开,万一胡氏准她今天临时出门呢?她可不能错过了丫鬟来传话。
但等到傍晚,没等来解禁的消息,倒等来竹影听说了她的出身,为她打抱不平。
其实有什么好打抱不平的呢?竹影有心护着她,也无非是觉得,她娘亲是瘦马这件事不该被些下人奴才议论罢了。
可裴小烟不觉得,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个瘦马生的。
倒让天下人看看,所谓的正人君子,所谓的书香门第,翰林学士的独子,是怎么做个瘦马的裙下之臣,最后还搞出个孩子来。
她对裴家,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甚至恨得疯狂。
不然怎么会嫉妒到,曾经想要勾引裴家的掌上明珠,她嫡姐裴若云的未来夫婿呢?
那时候齐王领了旨出城,裴小烟估计着他那两日便要回京复命,她就躲在薄京城外、入京路上的道观里,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却穿着单衣,和桃影一整天躲在清冷连个火盆都没有的道馆正堂,幻想着凭借她的美貌勾引那个男人,干柴烈火,她不需要男人爱她,只想要搞出件肮脏的丑事。
反正她是个瘦马的女儿,怎么下贱不也都是应该的吗?
倒是裴若云,天之骄女,能接受未来的夫君先跟自己妹妹搞到床上去了吗?京中其他的贵女,背后会不会也要耻笑她呢?
只可惜,她冻了两日,第三日便起不来了,烧得厉害,桃影哭着抱着她,求她把身体先养好。
倒是裴若云,那一日到城门口的茶楼里喝茶,明目张胆的留了侍女在茶楼门口等候齐王。齐王刚打马进京便看见了她,匆忙勒住了缰绳,两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茶楼门口行礼问别,只三两句话,一个剪影,便又成了京中一段佳话。
说是郎才女貌,两心相同。
裴小烟是真的愤恨,愤怒于裴若云总是如此幸运,天底下的好东西她连手指都不用勾一勾就能得到,又恨自己蠢笨,冻了两日都是平白受苦,连别人回京的日子都算不准,还学着话本里去耍什么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