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致曾试着从许似芜口中问出她怎么肯嫁给周旬年的——他那么大岁数,都不行了,这是他的原话——许似芜却总是很轻巧地拨开话题,或只说一句你爸爸帮过我家许多。前因后果再追问,她却像拴紧了瓶塞般漏不出一滴酒来,他不由恨她总爱用那样看上去好说话又淡淡的一副笑脸打发他。若真被问得招架不住,她就要施展那无时不灵验的绝招。
踮起脚尖凑近周致耳边,呵出的热气搔得他耳蜗绒毛一阵阵发痒,想伸出手将她按回怀里,她偏偏又轻巧地撤回了最寻常的,看似是母子的距离。
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你这样的孩子啊
周致早早地便被周旬年抛去国外,过了好几年自由得过了头的生活,被叫回来学着接手公司熟悉业务,本来就让他颇不适应,可凭空多出来的许似芜更让他在家里横竖不自在——对周旬年来说,儿子倒分明才是凭空多出来的,家里多出一位成年男性的不便之处,让他只能在床上捂住许似芜的下半张脸,她的呻吟像是被玩具的低频振动给弄得碎不成块。结果第二天清晨在餐桌边,她就肿着咬得齿痕泛白的下唇坐在周致对面,给他切去吐司边,那让正在楼梯上的周旬年险些栽下来——周致早就看出来周旬年能力平庸,公司在他的手里最近几年半死不活的,他提出了不少改革方案,却被周旬年仗着父亲的威仪给驳回,偏还是当着许似芜的面,让他不能发作。
父亲数落他时,许似芜就像没听见似地吃她盘里的东西。周致装着听不见,目光常常飘忽起来,总会落在她咀嚼着食物的肿起来的嘴唇之间,她喜欢水果,将蓝莓小番茄那些浆果在唇间咬下去时,只是上下齿关那么轻巧地一碰,周致却觉得自己口腔里也溅满彩色的汁液,将舌面染得像将谢的花,瓣叶边缘长出寂寞锈斑。
她在吃掉花的花期那夜里呢?他视线上移,看到她睫毛阴影垂在黑眼圈之上,总让人以为哭过了,撕碎一小片乌云蘸在棉絮,细密密揉进粉饼盒里。父亲仍在说教,他有些烦闷地扯了一把领口,以为能让自己透过气来,想的却是父亲的名字就是在每个夜里从许似芜的嘴唇里发出的吗,带着似欢还泣的求救,还是笑声你哑巴了?就照我说的做。”周旬年在对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周致终于回神,父亲却已转头对许似芜说话,“你看着给他准备好行头,领带是一定要有的,别到时候不成样子。”
许似芜说是,声音轻得就像一粒浆果在口里咬碎慢慢渗出的汁液响动。原来他们说的是周旬年带着周致去见合作方的事儿。周致懒得去问清细节,周旬年也准备出门,许似芜跟着他起身,她总是在丈夫临走前站在玄关处,对他露出那样的笑容,令人安心的,家里交给我吧的笑容。
可就在她照例去门口等他换衣穿鞋前,却绕到餐桌对面,手心在周致肩上一沾,是擦亮一根火柴那样咝咝吹响空气的手势,周致甚至觉得被触碰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
可他分明听见许似芜经过时说,“也许你想的是对的,是你爸爸有点儿糊涂。”
他笃定,是对他说的
周致本来以为,许似芜会从周旬年的闲置里为他选一条领带,本来是连他本人都没放在心上的事儿,她却在杂志上来回比对着花色与形制,这好像是他回家后看到她做得最有热情的一件事了,她一口气买了许多条回来,在熨板上挨个儿熨平了摊开,叫周致来选,她为他讲述每条之间的差别和细节,一边说着,一边半落不落着指腹沿领带纹理滑过,像触摸情人皮肤那样爱护着。
周致在这时忽然就明白许似芜的本领,她身周的空气都是比其他地方更静谧熨帖的,走近了就觉得有羽毛落在身上又不忍掸去,她好像能温柔地包纳全部,或是任别人不计代价地陷进来,就那样屏住呼吸注视着她。“……怎么买这么多回来?”不带一个称呼作为对话的开头,他总觉得唇齿间空落落的。
“不能只有一条呀,总得多备一些轮换着来,”她像为他的问题讶异了似的,嗔着横了他一眼,双手又各捧起两条在他胸前比量着,那时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好像是太多了些?不过我选不出来哪条你戴最合适,感觉都很好看,所以干脆都买回来,你喜欢哪个就先戴哪个呀。”
她的手腕白得他眩晕,一阵阵。
握着深色领带的手,任布料松松地贴着手臂垂下来,缎面的反光如蛇徐行,随着晃动变成追着她亲吻的舌,周致突然想在领带上也可以用许似芜的香水,如果缠住,如果绑紧,如果在她身上施以别的用法……
他胡乱抓的那条,简直就像感到温度升高前借丝面布料降温,鬼使神差的,他撒了一个十分蹩脚的谎,“我太久不用这个了,都快忘光怎么系了。”
“我教你。”许似芜显然是经常替周旬年做这类事,手指翻花绳一样让领带如此听话地展开,她只向上看一眼,周致就知道俯低上身,气息突然逼近,套住脖颈的那一刻,周致眼看着那双手就要变成缠在他命运上的绳索,他几乎都害怕自己会吻上去——大门那里生硬的响动让她飞快地松开手,好像终于发觉两个人挨得太近了,许似芜烫到般松开领带,往后撤,转身向那边跑去。周致觉得那种喉腔里干渴过度的窒息感顿时消散。
开阔的空气却害他呼吸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