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天不热,就是大太阳燥得慌。
杨先生一大早就和司机出了门,坐在四轮洋车里,太阳再大也晒不着他。
王满仓啐了口血沫,粗糙的大手在剃的发亮的大脑袋上一抹,烫的一哆嗦:“我嘞个娘来!真烫。”
他拉着车猫进混沌摊搭的棚子里,从裤裆里掏出来一盒烟,刚掏出来一根,扭脸就看见一个穿着小白褂子的大个儿,面露喜色,把烟一扔,跨过两张桌子熟稔地蹲坐到大个儿对面。
“哥们,怎么这么清闲?”王满仓不客气,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儿叼上,划了根儿火柴点燃,一咧嘴一口黄牙。
“你们家老上海的千金少爷今天回国,他没叫你拉车接去?你这烟吸得太有水平了吧,哥们几天拼死拼活的拉车也不敢抽这烟啊!”
“废话,人家有汽车干嘛坐这破车?还有,老上海是你叫的?”大个儿不同于王满仓不着调的天津腔,一口清晰的普通话,嗓子粗粝沉静,和他年轻的外表十分不符。
王满仓脸皮厚,嘿嘿一笑,蹭到他身边,眼睛都笑没了,一副思春样子。
“听说,老…你家先生,那个前妻是个串儿,带着两个孩子去日本呆了十几年。”
大个儿还是不抬头,整张脸都在报纸下盖着。
“那个夫人啊,比那个什么蝶还美一万倍,眉目含情啊
“还有一对儿女,男孩叫杨什么忘了。女孩叫杨清芸,据说美的不行,在东洋迷倒了一片‘油头
他说罢舒坦的吐出一口烟,笑容更加放肆淫荡:“你小子,好福气啊!”
大个儿把报纸一把甩到他脸上,起身结账走人。
“你说话休息点儿,别他娘颠熊憨。”
大个儿个高腿长,坐在马扎上时两条腿得摊开才舒服些,背厚实的很,肩膀宽厚,手臂打眼一看就有力气,使不完。整个人站起来,脑袋差点顶上棚子顶的竹架子,微低着头警告他。
王满仓没脾气,只笑骂:“李烈!你这犊子,还装起来了,我不信你不喜欢那大小姐!”
李烈,人如其名,跟匹桀骜不驯的烈马一样。他没剃那么亮的光头,板寸,眉眼折叠的狠,浓眉,瑞凤眼,鼻梁生的不像粗人,嘴唇薄而唇线微微曲折着压低唇角。下巴颏略有棱角。干净,没有胡茬。
古铜色的皮肤在光下汗津津的有光泽,二十多岁青年的活力,应该全包在裤裆里。
他没拉车,在弄堂里利落穿行,偶尔招呼两句,然后攀着屋檐溜进杨府。
其实老上海说了,叫他在家里等着,四点半去接少爷小姐,他和夫人有事解决回不去家。
李烈胡乱磨蹭一下额上的汗,把小褂脱了换上件开衫,着急忙慌跑去院子里拉上车。
“诶!小李,恁咋还莫走嘞?这都快五点了噻!”打理着花草的刘妈妈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问他。
“我这走,闹肚子了。”李烈拉上车,爽朗一笑。
刘妈妈看他脸色有些憔悴,看着疲惫了不少,也没再多问,只再催促他快点去车站
纵使他李烈步子再大,去车站也要一刻钟,何况本来就晚了。
走到站台上的时候,李烈的汗珠子都顺着下巴颏向下流,气喘吁吁的后悔着不该和王满仓个二蛋子扯皮,害的迟了到,万一惹得这夫人生气可就不好了。
幸而夫人和老上海没停留,站台上只孤零零站着两个人影,和一个小推车的行李。
少爷个高而劲瘦,一身西装笔挺,长的和外国人似的,活脱脱一金丝猴,也是眉清目秀贵气逼人,就是那瞧不起人鼻孔当眼使的劲儿让人说不出口平易近人。
小姐一身洋装小裙子,头发长且直,像一匹丝绸,被一个珍珠发饰挽到脑后。粉面桃腮,面容恬静美好,正苦着脸劝慰着自己跳脚的兄长。
果然是倾国之姿,倾城之貌。
李烈不敢再墨迹,两个步子一跨,就横在两人面前。“杨少爷,杨小姐,路上堵,来晚了,赶快坐上吧。”
金丝猴跳了脚,指着他中日英语混着骂,中文不知道和谁学的,乡野田间骂寡妇的话都被发掘出来砸他这个汉子身上。
最后总要“臭拉车的”结尾。
李烈自知理亏,让他骂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眉毛一横扯住他的领子拽到自己面前,咬着牙威胁:“你踏马叫谁臭拉车的呢?老子叫李烈,你爷爷都怕的那个李烈!”
少爷也不惧怕,只不再骂他,用那双像褪了色的蓝眼珠子瞪他。
两人僵持一会,杨清芸急得快哭,赶紧拉拉这个拽拽那个,“别吵了,快回去吧!”
李烈别过头看她一眼,见小姐白脸潮红,眼神涣散,手攥在他衣服上紧的关节发白。
他心里一动,把金丝猴放开。
老上海,经常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