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何媛媛离婚的那天,她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一直以为离婚是什么神圣的仪式,仿佛我曾经宣誓把灵魂卖给一个女人,现在我收回它,连同我的自由意志、我的精装本毕希纳全集。但是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何媛媛对我说了一声晚安。事实上,她说的是:我早晚安排人弄死你。她顺便扇了我一巴掌,我的脸颊在十月中旬的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绝望的旗帜。我不知道何媛媛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谐音笑话。不管怎么样,我和何媛媛离婚了。我想何媛媛为人很不错,十五年前,高中二年级的何媛媛对我说:我看不惯康熙来了那股子庸俗劲儿。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何媛媛当时十七岁,我们都担任语文课代表,看尤奈斯库的剧作,坚信班里半数以上的异性暗恋我们。我猜测何媛媛就是因此引我为知己。十五年后,何媛媛在海关当公务员,每天工作时间八个小时,并且从不熬夜
何媛媛声称我们的结合是艺术上的结合,是伟大导演和伟大编剧为了伟大作品的结合。这个伟大的计划最终流产,因为何媛媛一直没写出伟大的剧本,我们也没有钱买好一点的摄影机。所以二十九岁那年,我们分别找了工作,我蛰伏在银行里,何媛媛蛰伏在海关里,我们都决心从各个维度上成为中国的弗兰茨·卡夫卡。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显得仓促而不和谐。在我们还是无业游民的时候,我们去菜场买最便宜的包心菜,炒一炒放在泡面锅里,泡面粉末刻在键盘缝隙里,在晚上做很多爱。何媛媛喜欢挨抽,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变得挺喜欢抽人。自从我们找了工作,这些事再也没有发生过。何媛媛说海关剥夺了她的性欲,我很希望这是象征主义的说法
我们还是没有钱,因此我的蛀牙整整疼了六年。尽管何媛媛六点要起床,七点要去买菜,八点半需要上班打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讨厌做家务,所以只要何媛媛不在家,我们的碗就可以在水槽里堆出新时代的巴别塔。婚姻赋予我的新能力,就是我能习惯何媛媛的存在。从习惯到忽略,我大约花了四十五个月。我像一个敏感的探测雷达一样能忽略何媛媛的一切。她的穿着,她的手串,她叫我刷碗时候的尖叫。我买了一台电脑来对抗何媛媛的尖叫。她再呼唤我的时候,我只能和她引用萧伯纳的话:要结婚的就去结婚吧,要单身的就去单身吧,反正最后你们都会后悔的
回过头的时候,我发现何媛媛在哭,她的毛衣袖子上沾着厚厚一层水,肩膀一耸一耸。她说:张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写的作文老师也看不懂。我在里面引用“后现代解构主义”,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会变成作家。她哭得咳嗽起来。何媛媛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的缝隙里淌到地上。她摇晃我的手臂,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的牙疼得厉害。我把手臂抽回去,我没有看何媛媛怎么上楼、怎么回房间睡觉,我眼前全是那个窄小的电脑屏幕,上面斑斓的色块流动着。我打了一夜的游戏,第二天,何媛媛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于是我们离婚了。走出民政局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何媛媛会回一下头,就像她最讨厌的琼瑶剧一样。不用我说,她一次也没有回头。我搬出去住以后,约过不到三个女孩。每当她们脱掉衣服的时候,我的牙就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想说我的牙比我的灵魂要忠贞。但我不知道我该把这些告诉谁。我的探测雷达停留在脑子里,由于年久失修而发出无爱的悲鸣
还有一件事。我和何媛媛升高三的暑假,她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我们先是吃了很多那种半透明的果冻。何媛媛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的眼睛和脸颊都烧得滚烫。何媛媛打开电脑,是一个没穿裤子的女孩,一个遮住脸的男人在鞭打她。我很困惑,我说:这不好吧。何媛媛说:你懂个屁。她顿了一下,说:我们以后就玩这个。然后她扑上来吻了我。何媛媛的眼睫毛湿漉漉的,离我只有不到半厘米;她的嘴唇潮湿并且柔软,令我想起小时候早晨摘下的牵牛花。她没有伸出舌头,只是吻了我一下。然后她退到后面。我不知道何媛媛在干什么,但她看起来快活极了。她在衣架边上跳着舞步转圈,她把四个遮阳帽叠起来,戴在我的头上。张暨,她说,我有点儿爱上你了
我和何媛媛离婚了。后来我只见过她一次。我在商场的星巴克排队的时候,我看到何媛媛回了三次头。我不知道她在找什么。看到她的时候,我变得很感伤,那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我可能已经有点老了。和何媛媛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三十五岁。何媛媛在钱包里找零钱,一不留神东西哗啦啦掉在地上。我上前帮她捡起来,对她说:你好,何小姐。她说:你好。何媛媛在小票单上签了字,转身走了。她在门的地方停留了一会,然后推开旋转门,风把她的外套吹得鼓胀起来。太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光辉灿烂,亦像一面旗帜
*也是补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