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音
这一睡就是一整天。无梦。
祁深坐起来,依然浑身痛的要命。身上原本穿着的黑色云纹服也已经破烂成了抹布。夏虫吸灵时在皮肤上吸出的小坑还没有恢复,可见她现下灵力真是低到地底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了。不过手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细致地包扎好,看了看依偎在她身边睡着的小孩,猜测应该是她包的。
勉强起身扶树走到水边,天光正好,微波粼粼,一个像是刚被从泥里刨出来的狼狈浪人倒影在水中。这场景似曾相识,不过青丝不再,她捋了捋白发,单手将衣物褪去,身体渐渐没入流水中。一手捧水,一点点洗净一身污秽,满面风尘。
水面映出人影渐渐变得清晰,滴水沿着苍白清丽的面容坠落归河。天元十几年了来着?她的相貌竟没怎么变,只是身上添了不少伤痕,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刺目,竟有些狰狞,简直像是被碎尸再拼凑了起来一般。
祁深苦笑一下,悠悠望向碧天流云。
你在看吗?
世间年号算起来,长乐十九年后大概便是天元元年。即便她费尽心思阻止这一年的到来,这一年也还是来了,并且已经过去了。纵使她千方百计寻死,却也还是没死成,并且还因为被不相干的人多事救了,不得不偿还莫名而来人情。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苍天还依旧是对她不薄啊,万事皆不遂人愿。
忽觉身后细簌声,祁深当即抬手转身射出一手水去。
女孩急忙将双手挡在面前,遮住水珠和微微泛红的脸颊。祁深这才意识到胸前的两抹浑圆此刻赤裸地直直对着那孩子,干干地笑了声,用手臂遮了遮,镇定道:“这么慌张做什么,看了也不收你钱的。”
那孩子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气鼓鼓地别开眼,只顾走到牛车上去翻翻找找,不一会儿取出一叠衣裳走过来,边别着脸看别处边递给她。祁深笑了笑,从容接过,道了声谢。这想必是她父母的衣物,朴素简单,带着皂香。起身擦干身体换上衣物,顺手在水边扯了根草简单束发,用水帮那孩子擦了擦身上沾的血迹,又取了包裹里一个竹制水桶装了些溪水系在腰间,两人便又上路了。这家人逃亡时带出的行李本不多,一路颠沛又遗失不少,见牛车吱呀吱呀快散了架,便拿了行李径直弃车骑牛。摇摇晃晃,饥肠辘辘,准备一路向北到了勺水关歇脚。
无论如何,得先确保这小孩被安全照看,之后再寻其他死法吧。祁深再怎么混蛋也不好意思在这荒郊野岭丢下一个刚丧双亲又口不能言的幼女。
可带娃也太辛苦!
这孩子一会儿约莫是想起双亲之死闷声哭起来,一会儿划着看不懂的手势指这指那,过一会儿又气哄哄四处跑了寻不见人影,叫唤了也不会答,焦头烂额寻遍方圆二里地蓦然回首又见她在停牛处。祁深眉心不住抽动,原就不多的耐心此刻正要耗尽,恨不得当场跑路投河去。一回头发现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跳下牛去,正要发作,只见她抱起那件她方才换下来的破烂黑袍追上来,指了指衣服又重新搭回牛背上,大概是刚才滑落的。
强行压制的气焰一瞬间便又蔫儿了去,祁深叹了口气,将她抱回牛上。没精打采得说:“谢谢你啊,替我抓紧它,别丢了。”女孩比了个手势,表情疑惑。这下总算是看懂了一些,她有气无力地解释道:“这是独属云师的云纹服,取金玉蚕丝作成,别看它破烂,即便成了这样也还是世间求而不得的罕物
在乡野间停停走走,百无聊赖。天色又露雨意,看来得在天黑前找个歇脚的地方才行,好在不远处隐约能看见村镇田舍。直到走近了祁深才忽然记起,人活着,是要花钱的。
她除了那一身自诩不菲的破布,身无分文。活着真是恐怖,一瞬间便又想投到镇口水井里去算了。女孩心明眼亮,见她又一副生无可恋脸,扯了扯她的衣服,又指了指随身包裹。
祁深会意,她是说里边有些银钱,转念又放弃了,温和道:“那是父母留给你的,日后有用,存好。”回想起自己从小无父无母流浪讨食的窘迫,实在不愿意看这孩子落入相同的境地。
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浪来浪去又回到了原点。算了,无所谓。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在女孩耳边稍作商量便一把抱起她坐到街边,捡了个破碗又扬手往脸上抹了把灰,搂着孩子就开始哭丧:“哎哟,我可怜的孩儿啊…这么小便没了父亲,好大一家啊全被那丹国人杀完了,如今我们娘儿俩孤零零的要怎么活呀…这下还病得这样重,你是要留母亲一人在世上吗?你死了,我便也不活了!”说到动情处就要撞墙去。
过路行人纷纷驻足,越围越多,眼看着年轻的母亲携女从平城逃了出来,又仿佛才一夜白了头,哭声凄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忍不住安慰施舍。
那女孩装病装死也有一套,瑟缩在祁深怀里颤抖,谁看了不心疼。这么一坐坐到夜里,时而呆滞落泪时而哭嚎嘶喊,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苦楚都哭尽了,总算是筹到几天过夜钱。祁深擦干泪痕,用井水洗了把脸,这才带着小孩进客栈去。
不说话的孩子,总是心事重重。眼看着店家端着食物和酒上来,仍有些神色郁郁。
祁深不懂她,也不想懂。只想度过今日,应付明日,日复一日,总有尽头。心里计划着,不知不觉满上了两个酒杯,那孩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端起一杯一饮而尽。祁深心里正忙,无暇顾得上伺候小孩吃喝,只当是茶便又给她满上了。这样接连三杯下去,忽闻空中莫名传来一个声音:
“你就这么诓人?” “恐怕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祁深多少年滴酒未沾了,几杯过喉,此刻已然不胜酒力,兀自便轻声朝空气答去,“只是要活下去,便有错吗?”
带着醉意又倾身单手支在桌上空空呢喃:“你以为是我想活吗?“银丝垂落在眼前,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哪来的多事人啊…任我自生自灭不好吗?如今也为她双亲报了仇…一城陪葬…到底怎样才能容我死去…”
凭空而来之声沉默了。
“人..有什么非得活下去的理由吗
祁深醉得体力不支,伏在桌上。方才已经哭得双目疲惫,现在沉重得就要合上,半眯着却透出一抹悲凉的浅红色来。
沉静半晌。
“可她已出生在这世上。只是想活下去,便有错吗
忽如惊雷灌耳,祁深突然清醒三分,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闻声像是一个稚嫩女子,祁深抬眼看了看那个同样醉醺醺的孩子,嗅了嗅她的杯,又伸手轻轻拨过那孩子的下巴令她张口。
唇齿未动,可声音依旧从空中传来:“你要对我做什么!“
祁深环顾四周,又用另一手取过一边的蜡烛,对着口腔内照看。
有东西在动!
虽看不真切,但她心里已有了个大概。拿过酒瓶又倒上一杯,哄孩子吃药似的训训劝诱:“你将这酒含在口里,仰头令它流到喉间,只别咽下去。数十一秒。“
空中声音有些无措:“你想干嘛?”
“别怕。”祁深举杯到她唇边,女孩自然地启唇喝了进去。
不出一会儿就见女孩的脸胀得越来越红,空中声音凌乱道:“救命!有东西在口里动!”
“好了,出来吧。”
祁深一筷子伸入女孩口中,钳着拖住一道蠕动着的形似象鼻又状若海参的棕红色动物,顺手就扔进桌上的玻璃酒瓶里浸着。女孩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眼角带泪,可忽然竟能听见喉间发声。嘤呀几声后,惊得又说不出话来。
祁深举着玻璃瓶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见吗?“
女孩点点头。
“说,看得见吗?“
“可..安..”大约是尚且不习惯发声,羞于开口,女孩又改口道:“嗯
“此灵名为‘大音’,常由喝水进入口腔,附生于身体虚弱的动物喉部,食音为生。“祁深拿过瓶塞将瓶口封好,又取下束发的草绳系上,”你发不出声,大概就是被这家伙吃了。不过好在它爱喝酒,酒品又差,醉酒后就拉肚子。“
女孩皱了皱眉,祁深接着说:“将吃进去的声音碎成灵子的形态发散到空中…“ 说着将瓶子递给她,”收着吧
女孩犹犹豫豫接过,透过瓶身看里边在酒里醉得冒泡的虫状物,心里一阵恶寒,正想问祁深,一抬头便发现她醉得比这家伙还烂
隔了多少年月 轻轻开口,再轻一点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