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安只顾着说书信是被东厂拿了去。
王蔚卿却一心觉得,他是在装傻。
厂卫同为天子办事,职能重合,争权争利的龃龉只多不少。
两方酷吏的头目,面子上和和气气,心里却不知把对方杀了多少遍
王蔚卿虽然贵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相伴于御前,但他知道,若是论起亲厚,他远远比不上兴王府出身的骆安
正德十六年,先帝落水后缠绵病榻,未曾留下一儿半女,就撒手人寰。
其父母伉俪情深,未有嫔妃,除了先帝亦无所出,也无手足兄终弟及。
新帝的人选,自要在堂兄弟中选。
杨阁老与诸位老臣商议,由先帝堂弟、兴献王世子继承大统
嘉靖帝非弘治帝亲子,与正德帝仅是堂兄弟,礼官认为继位不合礼法,应由新帝入嗣弘治帝膝下,奉其为皇考,再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新帝却执意追封已死的兴献王,要求为其议定入太庙之事,追其为兴献帝。
首辅杨廷和第一个不同意,君臣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拉扯
王蔚卿那时候还未爬到如今的位置,但他在司礼监侍奉多年,有非常敏锐的政治嗅觉。
他冷眼旁观,判定这并非一场简单的议礼
先帝而立之年染病崩逝,来不及交代好后事。只有十四五岁的新帝入京继统,主少国疑。
旧臣派与新帝党,冠冕堂皇地讨论礼法道德、祖宗规矩,争的也并非谁是爹,而是日后这个大明谁说了算
嘉靖三年,这场议礼以杨廷和请辞、张璁入阁为界,暂时告一段落。
旧臣遭逢清算,新秀扬眉吐气,权柄最后还是落入这个未及弱冠的小皇帝手中。
这中间文武百官,死于午门廷杖、诏狱酷刑之人不计其数。
直到血洗朝堂,才再无异议
王蔚卿在这场纷争之中偷了个巧,在胜负未明之时,就急急忙忙站到了陛下的身边,从而获得宠幸,身居高位。
但即便这样,他依旧比不上锦衣卫的骆安。
骆安出身兴王府,潜龙之臣,是圣上的正牌嫡系。
就算王蔚卿的投名状交得早,在圣上心中,也决计比不上这个自幼伴行左右之人
在与锦衣卫争权争功的数年交锋之中,他没有讨到好处,反而处处背锅。
生了一肚子闷气
趁着骆安入宫觐见,他在骆安的出宫之路上堵人,终于截到了这个病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骆安见人带笑,对谁都客客气气,连着把王蔚卿父子夸了半天,最后也没交代清楚锦衣卫到底有没有拿到那封信。
两方互相纠缠试探,火药味十足地笑脸相对,又在交谈既讫、擦身而过的时候,双双沉下脸色
王蔚卿铁青着脸回到司礼监,秦文煊也不敢多话。
只简单汇报了一番后面的计划,就一个人出宫而来。
其时天色已经昏黄,再到东厂安顿了一番下属,夜色已经浓重了起来
一场秋雨从深夜下到白天,到傍晚的时候放晴。
天幕像被雨水洗濯过一样,干净得连丝流云都不带。
秦文煊离了东厂衙门,往李祥帮忙安置苏玉晓的临时宅邸的方向走。
这匆匆一路,眼睁睁看着明镜似的圆月,被中元焚烧纸钱的烟雾,熏得斑驳不堪
或许世间的阴差阳错就是这样猝不及防。
守得云开的皎洁明月,还未清朗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被呛人的烟雾熏得污浊一片。
透过缭绕的白烟,秦文煊抬起头。
略显模糊的月亮落进他的眼睛里,仿佛残缺与圣洁媾和之后的孽债
他说不好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给王蔚卿当了多年的刽子手,血污浸透了他的双手,也侵蚀了他的灵魂。
这个夜晚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让他觉得有些矫情
他停在院门口,敲了敲门。
未曾听到门内的动静,他才轻轻推了一把
院门并未上闩,应声而开
千鬼夜聚的时节,苏玉晓一个独身的女子,竟然不关门吗
他纳罕着走进院子,却看见四处黑漆漆的,房屋的灯并未点燃。
空气里还有些焦糊的味道,院子的角落里一团黑灰,里面还有两个烧得黑漆漆的红果
从院子走进房门,他这才发现迎门的桌子上,烛台轻轻压住一张纸笺
借着月光,他看到苏玉晓留下的娟秀字迹
怕被误闯的有心人拾去,这张字条无头无尾。
秦文煊却知道,是写给他的
“救命大恩,恨不能立时为报。待妾俗事了却,再还君恩
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无意识地将纸笺折起,收入怀中。
顺着房屋的台阶走下来,长身独立在院子里,他再次抬头去看天上的明月总是那样高不可攀
焦糊的气味顺着鼻腔弥散,最后蔓延到灵魂的深处。
秦文煊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情
苏玉晓是御史苏成章的女儿。正德十二年先帝御驾亲征,苏御史进言相劝反遭斥责,东厂趁着这个机会查问苏御史,从他家中找到早年投靠刘瑾的证据,最终举族落罪。
因为是秦文煊参与的第一桩案件,印象格外深刻,所以迄今能想起很多细节
虽然传言之中,苏成章夫妇将苏玉晓视若明珠。秦文煊亲历的那些事却告诉他,这个家庭没有人们所说的那般和睦。
苏成章未等圣驾回銮就病死牢中,到降旨抄家之时,其妻亦自缢在房梁之上。
秦文煊在一堆哭唧唧的姬妾中带走苏玉晓在内的女眷,他发现苏玉晓对父母的死极为冷漠。
即便彼时秦文煊少年心善,偷偷给她祭拜的机会,她也凉薄地拒绝了
她怎么会在这桩案件过去十年以后,忽然给死去多年的父母烧纸呢
所以,她在这个中元节祭奠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