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进到屋子里,她一看见肮脏的床铺和木然坐在床上的刘寿春,这些消沉的念头便被绝望所代替了。
她原本准备把水倒到锅里煮包谷羹,现在却不这么想。现在,她失去常态地走上前去,踢了踢屋角的破蔑萝,然后坐在桌边,把昏沉的头埋在肘弯里。她倒宁愿忍饥挨饿,看看自己究竟可以支撑多久,会不会死
刘寿春的脸显得特别溃烂和浮肿。他张大嘴,吸着喉管里的痰,发出一种滞涩而又肮脏的声音。在吐了好几口痰之后,他拉拉破烂的衣襟,出乎意料地向她走来,胆怯地擦在桌沿上,触了触她疲劳的手,接着便歪扭着干嘴唇,皱起狡猾的鼻子,让泪水痛快地打湿胡须,呜咽起来了
“什么事?”郭素娥惊诧道,甚至从破凳子上跃了起来
“哎哟,何必呢女人……告诉你素娥,我是快死的人了……”他哭泣着说,当他的声音中断的时候,他就用他浮着青筋的瘦手绝望地抓着桌子
“你快死与我有啥关系?”
“不尽妇道天雷殛;看看,哪有丈夫这样求女人的
郭素娥退到屋角去,张开手,踢倒破篾萝——她这样的姿势会使别人觉得,她之所以退后,是为了更残酷的一扑
“丈夫?”她叫着,牙齿上闪着燃烧的光:
“你是我的丈夫?你逼着我,我吃饱了一顿没有?我活好了一天没有?”她举起手来,样子有些粗野:
“凭什么我在这里蹲这些年呀
“我逼你?我救了你!”刘寿春走近一步,又被她凶横的姿势吓退。
“我们多么可怜啊!”抖着手掌的时候,他用一种过于胆小的声音说:
“我想不到,你却享福!”
他弯腰站住,脸上掠过一道凶残的暗光
“放狗屁!”
“我晓得,我有一口气总会晓得。”刘寿春突然弯下腰,挤出泪水:
“你自作孽,上天知道——哎呦,我的腰杆疼死了
“你晓得——”郭素娥疯狂得瞥了一下门,像准备从那里奔出去似的
“你做伤天害理事,欺我残废人
郭素娥冷淡地瞧着他的模样,直到听到他说:
“你和姓张的相好,公司里机器股的。”鸦片鬼挺一挺胸,威胁地说
一团酸辣的热气冲上了她的喉管,但她强忍着;最后,她冒烟的眼底浮上了泪水
“你妈的屄!”她锋锐地叫
“他给你好多钱;你
刘寿春又干嚎起来,挥舞着手,终于又倒在床上的破棉絮上了
“你还要说什么?”她坚定地向前走了几步
“让我好好活完这段日子……我要什么,我这个落魄的人还能要什么?”他的舌头和口腔纠缠在一起,和臭气一同发出一种胶粘的,无味的声音:
“嗬嗬,你有的,”泪水沿着额角滚了下来,但他的声音却显得清清楚楚:
“我们没饭吃,你却有那么多钱
郭素娥怔悚一下,随即爆发起来。她猛扑过桌角,用一只手叉着腰,指着刘寿春狂叫:
“你要钱!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有这么一个人,就是没有钱,难道我要钱,难道在这块地方,有人会给我一块钱?!你快点死,我要讨饭去,做苦工去;我连芦席也不给你睡,你这瘟厌养的人呀
不知为什么,张振山的身影在她模糊的眼前晃过,她哭叫起来:
“有哪一个能救我这样的女人啊
刘寿春从床上坐起来,两颊陷凹,相貌变得阴毒
“你到坝上去卖——有人给钱的。”他懒声懒气地说,在左手掌敲着右手食指
“你简直,不是人!”女人狂叫,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饭碗向他砸去。那一瞬间她变得狠毒,像一条愤怒起来的,肮脏,负着伤痕的美丽的蛇。当饭碗碎裂在桌边,刘寿春向围在门口的邻居们狂叫的时候,她冲出邻居的包围,经过峭壁,向山下五里场的方向奔去了。她是那样着急,抡着蓬乱的头部,把发烫的手混乱地在空中摇摆,用一种粗野的姿势扭着腰跃过沟渠,——就像她在那镇上真的有一个她可以依持的亲人似的
其实,她只有仅仅可以吃一碗红汤面的一块六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