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一整套半成品组成的,从房子到双亲再到彼时还没当作牲畜被妈妈使唤的姜幼,一切都是死沉沉的未完成。
我爸只进过这个房子两次,第一次留下了我哥,第二次留下了我。
他像一个损坏的种子播撒器一样被我妈试图纳为己有又失败,根据基因设定,在同一个人生领域失败过多恨意会滋生,啃食大脑,改变认知阈值(如果这可以当作理由的话),我妈带着大梦初醒的虚脱环视一周这个集装箱改成的漏风房,三岁的姜幼抬起圆圆的芝麻脑袋,很不幸运地跟她对视了。手上奥特曼眼神好迷茫啊他读不懂,就像他也读不懂妈妈眼里的怨恨会吃人一样。
于是我出现,湿漉漉地啃咬一切
我不知道姜幼小时候是怎么看我的,从记事起我就只蹦单个字喊他“嘿”或者“哥”,取决于是要骂他还是求他。叠字系统好像出了错误,用键盘打出“哥哥”输入法会出现一系列“别扭”“尴尬”“不适时的喜爱”等字眼,哦,还有“亲吻”。
一开始只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很不适应,婴儿野兽想要做国王不需要理由,老鹰的三颗蛋哪颗更早熟,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其他兄弟姐妹啄死或推下悬崖。我以为踢走姜幼就能获得妈妈的喜爱,于是对他施行残忍暴行:从换尿布时趁机偷袭他一脚再到把水倒入诺基亚的听筒键,又或者偷摘隔壁大爷的无花果吃光再栽赃给他,我无所不用其极。
但姜幼实在太笨了,根本看不出我袖珍身体里的汹涌杀机,还乐呵呵把手指抵在我下牙平替奶嘴,趁日照充足搬小马扎天真地讲一下午白雪公主和阿拉丁神灯,饭桌上教我要好好吃饭用筷子不要把食指翘起来,声音很轻很轻,导致后面很长时间我都认为这段记忆是五彩氢气球,神经线路一断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窒息了,他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受虐障碍啊?不合时宜的良心熏掉我两滴眼泪,从此把他晋升为同伙。
我们那时住的地方附近有一片垃圾处理厂,后面是运煤的火车铁道,从垃圾厂穿过铁道要比走大路快那么几分钟到家,但我们很少涉猎此道,像一种君子协议,甲方乙方出于相同诉求达成为数不多的默契,没人想先回家,哪怕在路上铲狗屎也比回家好。
姜幼是有朋友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申明这个,他小时候很怪,会盯着一个地方凝滞很久,手里攥一把狗尾草或牵牛花,眼睛涂了胶般定住。他做不完任务妈妈会打他,桌子擦不干净妈妈会没收他钢笔(为什么是钢笔因为没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在学校是笑着的,轻巧的,感觉会跟蚂蚁打成一片,和妈妈呆在一起就被抽了魂,一开始我怀疑他是不是有精神分裂,坐院子里鄙夷看他望苍天,长大一些我开始和他做一样的事,身体变成了低电量的扫地机器人,所以精神只能降低敏感度才能熬过去。
但姜幼凭什么当完老牛拉完磨还能在学校保持元气,我死活想不明白,基因这玩意一点不平等。
垃圾厂有个看门的爷爷,佝偻身姿铜锣嗓,养了条小白田园犬叫乐乐,每天乐乐长乐乐短,乐乐没有Siri那么智能,衔一嘴杂草玩也不抬眼皮理人,姜幼逗狗总逗不尽兴,遂起贼心给我起了个小名,乐乐
我自认跟姜幼的关系很复杂,妈妈可以爱儿子,爸爸可以爱女儿,血缘层面的一切都可以理所当然,那姜幼呢,我挠破头皮,私人引擎搜索失败,哥哥这个词总在我的认知层面隐身,我们好像一起做过很多事,在图书馆关门前玩两局大富翁,半夜开最低档吹风机互相吹湿发,他好像不会生气,换做别人我会夸弯弯眼天使,但我要说爱姜幼吗?鸡皮疙瘩摩肩接踵,处理情感问题像海鲜过敏的人生吃牡蛎肉,还是算了。
小学那几年交叉段,他每天和我一起上下学,“姜幼明天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诶诶,那是你妹妹吗?上几年级。”他朋友经常丢两句跟这大差不差的话,姜幼有时候会让我做自我介绍,有时笑两声就过去了,我会识趣地问一下那人是谁,两个人打乒乓般接几下话茬,他的表情会在这个过程渐渐冷下来,然后他沉默地带路,我沉默地跟随,像一种神秘的祭祀仪式。
递进的寂静太赤裸裸,光线开始暗哑,左侧是高矮平齐的绿草跺,右边是边缘模糊的月亮,空气很难闻,后来姜幼时不时会送我一些东西,比如身体乳和后调也很甜的香水,我当时就猜他估计是没忘掉这种腥臭。
插播一句,我爸在我六岁的时候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滴拉一地血,右手中指被人硬生生截断再包好,纱布蘸血像个红色橡皮头,他杵在大门,二话不说箍住我妈的肩,我妈开始掉泪,脸上面无表情,姜幼拉着我躲在厨房门后如临大敌,让我不要出声他找找手机在哪里。
过了一会我妈搡开门,“过来喊爸爸。”
两个人排排站,爸爸的概念由家有儿女的温柔眼镜男变成面前这个凶相彪汉,论谁都会有点落差感吧,我爸什么没说,拍拍姜幼的小身板,我一直盯着他的手指看好像被妈发现了,她硬掰着我的肩转身,让我爬上床睡觉
姜幼当时还觉得爸爸是他救赎呢吧,回家路上开始吹口哨,吹音乐课上新学的曲《孤独的牧羊人》,时不时扬起脚踢两下石头粒儿,我在后面挡手眯起眼,只能看见他圆圆脑袋被太阳映出光晕,很像电影里的场景,火红的落日童年的傍晚,爸爸妈妈儿女双全,不需要什么特效就很鲜活。三天后姜幼被爸爸一脚踹在门上,我什么也没做,但是学会了哭,我记得当时还在用什么3G网络,城市里没有高铁,家的附近也没有公交站,我手里攥着酥碎的芝麻叶掉了一地,我看到他的肋骨形状,在某个遥远的午后皱起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