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越在医院也有一整层的治疗室,和秋槐在安远一样,那一整层都属于安越一个人,这一层有一间只接待秋槐。
安越和秋槐在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学习,心理学并不是秋槐曾经设想过会去学习的方向,因此秋槐是顽固的理论派,理论让她照旧拿第一,也让她能够应付足够多的病例。
安越不同,他从医学世家中出生,从生理治愈到心理治愈是他的母亲带进国内的课题,他也有心接过母亲的衣钵。
安越是坚定不移的实践派,他认为理论姑且可以给治疗提供既定历史,但是并不能靶向抗病。
秋槐把治疗室放在不会有人打扰的高楼层,因为书本建议选址尽量远离人群。安槐的治疗室则在一楼,尽管依然有完善的勿扰系统,但秋槐总觉得一楼太过于嘈杂,人来人往不适合治疗。
对此安越的解释是,人需要从自然中获得力量,大地才是治愈人心最有效的辅助,离地面越近,离自然越近,就越能从人声的沸杂钟剥离出需要上药的根须。
从秋槐的诊室看出去,面向草地的两扇窗户,一扇打开就能闻见青草的香味,窗外成片的草坪只有在没有病人的时候才会被修整。
大多数时候它们并不那么规整,这里零星长出一两株四叶草,那里冒出一两簇狗尾巴花,如果赶上季节,视力好的病人能够看到风的痕迹,被拂起的蒲公英载着种子搭上风的便车,往另一片草坪吹去。这是其他病人看到的两扇窗。
秋槐的另一扇窗不一样,是安越专门留给她的风景,窗户不开,外面架着整墙的蔷薇花,枝蔓交错在窗沿上,窗户变成画框,框住一架蔷薇的四季,从开花到落叶,这是只有秋槐能够看到的,由自然主笔的图画。偶尔是水粉,衬着蔷薇娇嫩的面庞;偶尔是油画,叶子绿得发亮,高光点得恰到好处;还有一些时候是简笔画,单色线条勾勒出藤蔓棕色的交错。
秋槐躺在狗窝里,总会有一种窗外美得像是假的幻觉,她仿佛漂浮在爱丽丝的梦境中,等待兔子到来。
说是狗窝,实际是安越专门定做的床,床幔将床包围住,四周围了一圈柔软的扶手,床体深陷在其中,乍一看确实像是巨型狗窝。床头正对着窗户,靠下去看到的正是窗外的童话世界。
“安越,那天我有一个学生问我,在安远交到过好朋友吗?”秋槐的眼睛没有聚焦,她躺在床上,被子把她裹成一条蚕蛹。
“你怎么会允许学生问出这样的话呢?”安越摘下眼镜,放在一旁,在就诊本上记录着。
“我不知道,她看上去年纪太小,我不知道,我怕我大声说话吓到她。”
安越放下笔:“秋槐,你看到了谁?”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秋槐,你想一想,你看到了谁。”
秋槐望着天花板,纯白的天花板让她想起来女孩从短袖中泄出来的一截牛奶白,胳膊挽着胳膊,那个时候她也这样挽着一个女孩,胳膊贴着胳膊。
“我看到了我,安越,我看到了我。”
“还有呢?”安越调低空调的温度,好让秋槐在被子里蜷缩得更紧一些。
“我还看见了她。”秋槐侧身抱紧被子,她觉得很热,又不想放开被子。
“秋槐,你去哪儿了?”
“你知道吗,南希现在变得好大,我看不到边儿。”
安越合上就诊本,走到床边拉上窗帘,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桌旁一盏小桔灯,慢悠悠地燃烧着,灯芯儿照着蓝色的就诊本,像是火苗从就诊记录中偷跑出来。
整间病房被淡淡的橘子香笼罩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打更声,一下、两下、三下,秋槐的眼皮越来越重。
“秋槐,你和谁一起去南希的?”
“南希?南希怎么了?”
“南希重建了,建得很大,周围的地儿都被南希划去了,你看到了吗?”安越的声音越来越柔。
“我看到了,农田都荒了。”
“秋槐,转身,你身边站着谁?”
秋槐转头,她的丝巾随着风被吹走,秋槐一把抓住丝巾,农田不见了。
抓住你了,她想。
“我什么都没看见。”
秋槐听见遥远的天幕中传来的鲸鸣声,逐渐盖过打更的声音,秋槐闭上眼睛,两双眼睛都闭上,她什么都不用能看见,沉沉地睡去。
安越听着秋槐节奏趋于平稳的呼吸声,调高空调,抽出秋槐裹在身下的被子,换了一床更轻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帮她掖紧被角。他看着秋槐落在枕头上的长发,长舒一口气,又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无声地说了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