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葵的武田是武田一铁的武田。
        她是腐烂木头上锯下来的新枝,所有人都说她活不成,就算养活了也是另一棵歪脖子树。后来她意外被移植到了武田一铁的树荫之下,依靠他给予的养分,长成他所期待的模样。
        武田一铁是个正直热情的好人,明明只是半路出家的兄妹,他还是愿意耗费心力地参与她的人生。她国小时期转学离开原来的地方后,在新的地方闯过的很多祸都是武田一铁给她兜的底。他执着于弄清楚每次闯祸时的来龙去脉,总是为了她据理力争,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她不是她父亲那种人。
        而他的信任换来了成功她的表面乖巧,她看起来学习很不错,国中后还考上了白鸟泽,一举洗脱了过去不良少女的形象。但其实私底下她还是会做点出格的事情,因为骨子里的不安分根本不能用他那温柔的信任栓住。
        这样表里不一的日子过久了其实并没什么意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任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惩罚谁。
        年轻不成熟的她满脑子只知道用自我的堕落去惩戒不合格的过去,撞破了头才会稍稍顿悟,原来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
        这样顿悟的代价可大可小,而她要面临的最严重的后果是彻底失去武田一铁的信任。他不会对她表示失望,也不会为了她痛苦,仿佛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武田一铁来接她出院那天,她把闺蜜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很没骨气地消失了。
        武田葵躲在角落抽了几根烟冷静下来后想着打开关机的手机,发个短信让武田一铁不要太担心自己。结果刚开机,line   多了好几条消息,手机上也多了很多未接来电,主要来自闺蜜和武田一铁,还有个陌生号码她不认识。
        打开   line   就被闺蜜的消息淹没。
        【智者不入爱河】:?你出院了
        【智者不入爱河】:你哥给我打电话了,多大年纪了?你离家出走
        【智者不入爱河】:牛岛也出去找你了,不想他们了碰上对口供就回我消息。
        【智者不入爱河】:今天我因为你翘课了,期末要是考砸了,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闺蜜给她留了不少话,对话框一路拉下来,最让她心梗的应该是最后那条。
        【智者不入爱河】:今晚之前不回我消息,我就把聊天记录分享给你哥了。
        【今天是向日葵】:你是魔鬼吗?
        对话框刚发过去,手机就响了起来,吓得她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你在哪?”闺蜜的声音很急,有些气喘吁吁,听得出她在压制自己的情绪,“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我就是想一个人呆着静静。”其实听到闺蜜的声音她已经开始动摇,但还是嘴硬。
        “不要把自己的没种说得这么文艺。”听到武田葵声音没有异样,闺蜜的语气立刻不客气了起来。
        “是啊,我就是没种。”武田葵开始不要脸,“反正我很好,你们回去吧,我现在谁都不想见你是不是跑去山上了。”闺蜜突然问道。
        武田葵骤然听到这话还有些愣,印象里闺蜜应该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不是。”
        她声音刚停顿了几秒就被闺蜜听了出来,闺蜜恶狠狠地威胁她,“在那等着,你敢跑的话你就会永远的失去我,”听到电话另一端长久的沉默,她又补了一句没什么气势的威胁,“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
        武田葵捂着脸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要来找我吗?”
        “是啊,不进要找你,我还会带着救护车去找你,不揍你一顿今天真的很难收场。”闺蜜凶狠地说。
        说完也不等武田葵回话就挂了电话。
        武田葵放下电话,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等着,目光看着前方树荫投射的满地金。风一吹,树影摇曳,金光四散,一点点填进她凹陷的胸口里,将她自以为是的灵魂填充得饱满又温暖。
        情绪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看了一会儿,脚底下的影子被遮住,头顶上投下更深的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到了闺蜜带来的救护车——牛岛若利。
        “你怎么来了。”她仰头看着牛岛若利一言不发的脸和他专注地目光,身后没有别的人跟着,笑着将烟头摁灭,“是你告诉她我可能在这。”
        “嗯。”他点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牛岛若利的性格很难像闺蜜一样强势地要求武田葵做些什么,他来仿佛就只是在她身边多添一具遮风挡雨的雕像。
        “我没什么想说的,”牛岛若利不擅长闲扯,来找她也只是单纯想来找她,“我说的你应该已经听得差不多了,在病房里。”
        被发现装睡,她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没有别的想说的吗?你过去说的只是你的日常,我想听更自我一点的东西,”她将脑袋靠过去,“比如,你有没有想我之类的。”
        “有。”牛岛若利答得很干脆,“我总是会想起你,每天都会。”
        她原本只是单纯闲得慌想调戏一下,结果反而被他一发直球打得不知所措,她下意识捂住发热的脸稍稍和他拉开距离,“……你有时候真的诚实得让人受不了。”
        “你受不了吗?”他又问。
        “不,这只是一种形容词。”
        “我来之前见过武田先生。”他侧过脸看她,发现她遮住了脸之后,他试探着问,“他当时正在自责,也很难过,你要不要去见他?”
        “暂时不想,”她只要想到武田一铁就慌得要死,根本迈不开腿,嘟囔着说,“哥哥干嘛要自责,犯错的明明是我。”
        “他在自责没能了解你的情绪。”
        “我什么情绪?”
        “也许是愤怒。”他想到那天阻止她时,她满头是血,怒气冲天的模样,她心里有把猛烈的火,被愤怒不断催发的熊熊大火。
        “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她总是容易愤怒,从小骂骂咧咧到大,在武田一铁面前才学着收敛,“又不是他让我生气的。”
        “你在生谁的气
        “没谁,”她的舌尖舔了舔发酸的牙龈,避而不答,“我就是单纯脾气不好,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点。”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很奇怪。”
        “你说过这点,”那时候武田葵还不知道牛岛若利这种性格,以为他在骂她,“所以你会因为一个人奇怪而喜欢她吗?”
        “会被吸引,”他坦然承认,“你很怪,也很有意思。”是他严苛自律的人生里画出来最出格的一笔。
        “其实如果换别人说这种话,我会觉得他是单纯的见色起意,随便说些什么在敷衍我,”她冷静了下来,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换做是你,我很清楚你并不是这种人,牛岛。”
        她的声音不再暧昧不清,不再蓄意撩拨,称呼也不再是那个浸泡在情欲里的“牛岛同学”。她用这样的神态望着牛岛若利时,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那些混乱的夜晚。
        “在男女感情上,我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些年一直践行这样的人生准则的我已经自私到承担不起一丁点真心实意。”
        他下意识心跳加速,屏住了呼吸。
        “你很好,牛岛,”她静静看着他微笑,“而且你以后会更好。当然,我也会努力尝试让自己好起来,只是我们不应该继续这样见面。”
        他有些哽住,无法开口说话。
        牛岛若利还记得武田一铁抓到武田葵喝酒的那天夜里,他躲在房间里偷听他们兄妹二人的对话。站在第三视角,他听得出兄妹之间存在着谎言织造的巨大鸿沟,不是光凭借武田一铁的好意和执着就能够越过的鸿沟。
        他和她之间也是。
        他无法从她那得到那天夜里莫名落泪的答案,得不到她平等坦诚的一面,即便他们做过远比这些问题还要更赤裸的事情。她明明离他很近,实际上却很远,光靠性//爱弥补不了他们之间这段遥远的距离。
        其实他完全可以说自己能够等,他也更倾向于这个回答。他的感情和理智分离时,她已经吞吃了他大部分的意志力,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不走向她。
        “我知道。”他的拇指摩挲着手背,气氛在没有风的时候变得异常沉重,让他有些喘不上气,话说到一半时他的声音就消失了。
        “很高兴认识你,牛岛。”她看着他落寞的脸伸出手。
        第一次见面时他们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再提起,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彼此心境已经大为不同,语义也面目全非。
        他去看她时,心跳声成了告别的倒计时。他在最后的倒数里握紧了她的手,和最开始一样,“很高兴……认识你,葵。”
        “你离开时,”她还是觉得他的手掌过于温暖,和最初时见面没有区别,“我应该说一句再见。”
        “嗯,再见。”他们双手紧握,目光交接。
        “再见。”她像是被太阳光线晃了一下,脑袋有些晕,往他那靠近了一些。
        “再见。”他的声音压低,语气放轻,呼吸拂过她的唇畔。
        大概是因为这个夏天太热太漫长,熬干了他们的理智,蝉鸣如瀑般倾泻,淹没了他们告别的声音。
        话音落下,他们在林荫下不断地靠近,直到他们的相吻。
        武田葵和牛岛若利下山时遇见了武田一铁,二人猝不及防地见面,她还是有片刻慌神。正要道歉时,她被哭得毫无形象的武田一铁紧紧抱在了怀里。紧张的情绪随之一扫而空,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安慰武田一铁。余光看了一眼牛岛若利,他朝她点点头,静悄悄地离开。
        兄妹二人在咖啡馆坐了下来,用武田一铁的话来说就是他们需要一次正式地没有任何隐瞒的对话。
        他看着对面神色局促的武田葵,正色道:“葵,哥哥对你的感情是不会改变的。不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请不要怀疑这一点。”虽然他刚刚哭得很没形象,而且这时候鼻子还是红的,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依旧可靠得让武田葵差点落泪。
        “哥哥真的不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如果我给你留下了一旦你犯错我就会失望这种印象,这是我的错,很抱歉,”武田一铁有些内疚,“在我看来,葵是个很努力的孩子,肯为了自己努力的人即使犯错也依旧会有无数次重来的可能。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也希望你不要因此觉得自己从此会失去一切机会。”
        “我可以吗?”她怔怔地看着武田一铁,“我……真的差点犯下严重的错误啊。”
        “你最后没有做到不是么,这一点你需要认真感谢牛岛同学,”武田一铁双手交握,郑重其事地说,“我很抱歉没有照顾到你内心的感受,让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不要再道歉了,”她手指抠着裙边,差点抠破布料,“明明最任性的人是我。”
        “葵,你还能够信任哥哥吗?”武田一铁问她。
        “当然。”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过去所有的事情吗?我们之间应该从互相了解这里重新开始。当然,哥哥也会告诉你我所有的事情。”
        “你确定?”武田葵眉心一跳,勉强地看着他。
        “不愿意吗?”
        “不,”她慢吞吞地挠了挠脸颊,“就是担心,你接受不了。”
        “哥哥的心脏很强大的好不好。”武田一铁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那……好吧,”她琢磨了一会儿,挑了个不那么严重的事,“哥哥记不记得国中刚入学的时候,你发现我衣服破了,脸上还被人打了那件事,那时候你想要去学校找个说法被我拦下来那次。”
        “嗯?”他点头。
        “其实你当时接我回家时,再多走两步,可能就会看见躺在巷子里的那些家伙……”她目光游移,语气艰难,“算是……互殴吧。”
        武田一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死机。
        “哥哥?”
        “我没事!”他很快缓了过来,深呼吸后才说,“明明保护妹妹应该是我的责任,让你自己出头是我的失职。
        “不……”她尴尬地说,“那只是……确保国中学校是我的地盘
        “葵……”武田一铁的表情看起来又要哭了。
        “我发誓我上高中后就没干过这么幼稚的事情了!”武田葵连忙解释那好吧。”
        见他缓过劲,她又继续说:“国中时候你回家告诉我上学路上要小心,因为附近有不良少年斗殴事件,已经好几个学校的男生被打了。”
        “记得。”刚点完头,他的表情就怪了起来,“不会是
        她强颜欢笑,“是我。”
        武田葵一股脑把自己以前干的一些丢人现眼的事情摆出来给武田一铁看,光是国中几年的事情,就已经让武田一铁听得五官走失,神志宕机。
        “就这些,”她深呼吸,然后望着武田一铁,言辞恳切地说,“虽然以前我闯祸时很混球,但是我可以向哥哥保证,以后我绝对不会这么冲动了。”
        武田一铁推了一下眼镜,放松肩膀,“我相信你,葵。”说完他又想起来,“葵现在还在喝酒吗?”
        “我会改掉的,”她这一次并没有选择撒谎,“那些坏习惯从今天开始,我都会改正。”
        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放在他面前,推给他。
        武田一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下了桌面的东西,不再说什么。
        “说起来,葵你真的没有在跟牛岛若利交往吗?”他收拾干净自己碎掉一地的认知,重新打起精神问她,“他看起来很关心你。”
        “没有呀。”
        “那以前有男朋友吗?”
        武田葵在坦白时下意识忽略掉了自己稀烂的感情史,这时候被武田一铁提及她才想起来。考虑到这些事实有可能真的会把他刺激到就地昏厥,她决定说最后一次善意的谎言。
        “没有呀,我没什么心思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