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出了门并没走多远,只坐在了院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不远处稀稀拉拉的烟花,一边听着屋内热闹的麻将声,其中还夹杂着顾姨的调笑声。
“你饿不饿。”梁林从兜里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这是他从茶几上顺下来的,“你今晚都没吃什么。”
她摇了摇头,表示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今晚雨停后不久就开始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下来,周围的草上和破砖上不知不觉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看这模样明天许是能积起雪来的。
“你说妈为什么会选择今天呢?”梁青樾自顾地开口,“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日子。”
程岚那时病其实已经有了起色,住院的时候也少了很多,前一年还带着姐弟俩去了济洲外婆家过除夕,那是她第一次去济洲,也是记事之后第一次见外婆。听别人讲当年程岚不顾劝阻随梁裕来到了榕阳,与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她便以为外婆对他们应该会很冷漠,却意外很热情,外婆和表哥带着姐弟俩贴窗花、放鞭炮、炸丸子、包饺子一切都那么热闹,明明那个城市很冷,她却觉得从没那样暖过。
临走时,她看着漫天鹅毛般的大学,又低头瞧着埋到小腿肚的雪,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于是回到榕阳,梁青樾望着天上洒下的小雪花,便总缠着程岚问:“妈,明天早上会不会也积外婆家那么厚的雪呢?”程岚从不否认,但第二天梁青樾都是失望的。
后来她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想知道明天会不会积雪,而是想问:“妈妈,什么时候再去外婆家呀。”
到现在,她还是无法理解程岚为什么会在第二年的除夕来结束掉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了她与梁林,也让她再也无法过上如那年那样热闹的除夕。留给她的是让她无论看着街边挂起的红灯笼,邻居贴上的红对联还是窗外不时响起的爆竹这一切无不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程岚的苦难。
今夜是久违的热闹,梁青樾却只有满腔的愤怒,这几人都是程岚苦难的来源,她们却还在这天举杯欢庆,祈祷明年顺顺利利。
梁林没有说话,只能沉默地将她搂进怀里,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
而在这寒冷的黑夜中,不远处窗里暖黄的灯光伴随着热闹从屋内射向了这片小小的寂静里。
突然,一片嘈杂打破了这份宁静。
“快!找个人先把车倒出来!”大姑在人群里嚷嚷着,“村里卫生院能顺路也去看看,实在不行去市里的医院!“
不一会,就看到梁裕与大姑扶着顾姨就从屋里走了出来,顾姨捂着肚子,脸色苍白,满脸都是汗意,大家都着急忙慌的将人拥着,生怕她一时给倒在地上,大伯在人群里喊着:“坐我车去,我车稳当,空间也大些!”
“行!哥,你先把车倒出来”大姑拿着毛巾给顾姨擦着汗,一边安慰着,“弟妹,别着急,放松,从这赶去市立最近的医院也只半个小时不到,没事的啊!放心!”
这边,大伯已经把车开了出来,众人连忙将后车门打开,将顾姨稳稳当当给扶了进去,一旁奶奶急得满头大汗的,生怕自己孙子有个万一,也急着想跟着一块上车,二伯见状连忙拉住她道:“妈,有大姑和二姑在没事的,您老人家也别瞎折腾了,先准备点新生儿要的东西才好!”
“我孙子能不着急吗!”奶奶急的直跺脚,但又见时间紧迫,怕车内空间太急这才作罢,又朝着正准备上车的梁裕叫到,“你下来,先和我去你家把准备的东西给带到医院去!”
一群人急急忙忙陆续坐上了车,不消片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只留一片寂静,只留下院里孤零零的两道黑影,谁也没有看到他们,谁也没有记起他俩。
梁青樾呆呆望着远去的车灯,心里涌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既愤怒又难过,还带着一丝怨恨与绝望。从顾姨来这个家开始到现在,这几个月积累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终于达到了临界点,她这些天的沉默如一根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个夜晚的这一刻给她来了一剪子,啪——就这样断了开来。
她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手,死死地看着远处消失掉的尾灯,她竟开始怨恨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来,她想问那个即将呱呱坠地婴孩,问他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出生!在程岚死去的这一天,在她与梁林即将迎接苦难生活的这一天,为什么要连程岚存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抹掉!
顾姨替代了母亲,而她的孩子也即将替代她与梁林,在程岚死去那天梁青樾所感觉到的孤独在此刻又涌了过来,她又想起程岚决定去死时对她说的那几个字:守好这个家。她在这一刻之前她都以为自己做到了,她在奶奶面前求来了弟弟,她忍受着梁裕的一切她尽她所有的可能来维持着程岚嘴里的”家“,但她此刻终于明白,在程岚死掉的那天,那个家已经没有了。
周尧站在门口心疼的看着这对姐弟,在母亲逝去的日子要去迎接一个新的生命,就他一个外人看来,也觉得这两个瘦弱的肩膀承受太多,母亲死去的阴影将同春节的喜庆时时刻刻萦绕着她们,正如此刻灰暗的院中立着两道孤独的身影。
更让人难过的是在热闹之下,也只有他留意到了这俩人,他深深叹了口气,走到了梁林的身边,递了根烟去。
梁林瞥了他一眼,默默将烟接了过来,凑头借了火,深深吸了一口。
一口烟直达肺部,他终于觉得好受了许多。
“你怎么没跟去。”梁林默默吐出最后一口烟,将丢在地上的烟头碾了碾,才开口。
“我跟去干嘛,怪冷的。”周尧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了摩托车钥匙递给了梁林,“呆在这也不好受,带你姐去散散心吧。”
梁林看向身边的梁青樾正木着一张脸,沉默地立在一旁。
“行。”
“什么都会过去的,好好照顾你姐,知道吗?”周尧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拍了拍梁林的肩膀,道,“我先去眯一下,有什么事打我电话,车我明天去你家骑就行啊。”
说罢,便望屋内走去。
梁林将梁青樾拥入怀里,手抚上了她的发,在她耳边深深叹了口气,缓声道:“樾樾,咱们去看看妈,好吗?”
梁青樾坐在摩托车后座,天冷极了,冻得她鼻子通红,每一次的呼吸都刺激眼眶酸胀,她不得不将眼前的人拥得更紧,梁林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也稳稳地传了过来,心下涌出一股无措的安心。她今晚没有问他为何又在抽烟,也不想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骑摩托车,她此刻只是觉得她现在能紧紧拥着他就已经足够了。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是刺骨的寒风,雪还在飘飘洒洒地落着,寂静无人的黑夜,一辆摩托载着俩个紧紧的人,路两边昏黄的路灯指向远处笔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