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澜音是在一个微凉的清晨里走的。
那时候,月亮还未退下,乡间的鸡还没有叫,他打开家门披星戴月的离开了。
看起来走得很急,连给他收拾的包袱都没带走。
他走的时候陈岁花也醒着。
这几日她睡得不好,一点点动静都能将她惊醒。
意识到他将自己抛下走了,陈岁花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尽了么,这二载夫妻情谊,就这样尽了么?
接下来,她像是等待着行刑的死囚,躺在榻上睁眼等着天亮。
陈家村就这点儿大,哪户人家凭空少了个人,很快就能传得全村都知道。
陈岁花只说王束上山去了,到现在都没回家,也找不到尸首,应当是死了。她还在脑袋上还别着一朵小白花,以示自己在服丧。
是的,在寡妇和弃妇之间,她衡量出了一个结果。
与其被人笑话做了弃妇,倒不如对外宣称自己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反正心里也当他死了,都一样。
然而村里人并不是好糊弄的,一个大活人没事大清早跑去山上做什么?
他们话传着话,便已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大概。
这王束,与其说死了不如说是抛下了这个小辣椒跑了。
毕竟这种长得好看谈吐不俗的男子,身份绝对不止是婉娘表亲那么简单,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娶一个粗鲁没见识的村姑呢?
就这样,陈岁花就成了一个供陈家村的人茶余饭后取笑的笑话。
“村后头婉娘家的丫头知道吧。”
“知道,丈夫跑了的那个嘛。”
“哎哟哟,当初他俩成亲的时候我就不看好,那样一个镶了金似的哥儿,怎可能娶岁花那丫头,又不漂亮。”
“谁说不是呢,也亏得婉娘还花了大价钱摆酒,最后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啧啧。”
“是吧,我就说他们长不了,现在倒好,好好的闺女守活寡,你看村里还有谁要她。”
村口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唠闲磕,几句话就将她的不堪从心上剥下来,晒出来,血淋淋的还滴着血。
恨吗?怎能不恨?
她恨得手心都要被指甲给扎破了。
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她根本就拦不住……就算这一次回嘴回的爽快,下一次嘲弄得更狠。
这些,她都是经历过的。
陈岁花背着已经卖空了得背篓,默默的抄着小路回家。
一打开家门,便听见婉娘又在哭泣,声嘶力竭,哭的直咳嗽,根本劝不住。
自从女儿成了“寡妇”,她日日都在啼哭,而她的眼睛也因此彻底瞎了。
听见动静,婉娘知道女儿回来了,便羞愧的捶着胸口,恨不得立刻死了。
“都怪我!若不是我这该死的老婆子自作聪明,看走了眼也错估了那些权贵的薄情寡恩……我好好的岁花怎落得如今
“就让你爹带我走吧,我不该活着!”
陈岁花心疼得上前拉住婉娘,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眶滚下:“妈别自责,我不怨你。”
婉娘抽抽噎噎,突然想起了什么,反攥住她的手,神情有些疯魔了:“白日里,岑家小子来看我,我瞧着他不错,长相俊俏不输那姓王的,你
“妈!”陈岁花急急制止了她,“女儿在男人身上吃的亏难道还不够吗?以后我再不嫁人了,反正我已经嫁过一回,户吏也罚不到我头上。”
婉娘不敢和女儿争执,只是兀自哭了许久,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断呢喃着“这怎么行呢”。
陈岁花抹抹眼泪,服侍母亲睡下后,自己枯坐在床边,目光投向窗外望着那皎洁如玉盘般的月亮发愣。
婉娘的身体状况愈发差了,陈岁花也着急得很。
请了大夫来瞧过之后,陈岁花便照着药方去山上采药。
其实玉澜音刚走那几日,每天都有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银票放到家里。
仔细想想,也知道是谁着意的。
“假惺惺!”
还在气头上的陈岁花没多考虑就直接把那些票子给撕了。
她根本就不认识那票子上写着的数字是几,代表了多少钱。她只觉得一股气没处撒,便要从这票子里找点尊严。
因撕得多了,后面便再没人往桌上放钱了。
现在,母亲生病,抓药买补品……处处需要钱。
陈岁花真想给当初的自己一个大嘴巴。
她居然跟钱过不去,真是傻。
没有办法,那些贵重的草药她采不到,但是普通常见的草药倒还是可以自己采的。
于是,陈岁花请教了村子里的跛脚大夫描了草药的样子,然后背着小背篓去了山上。
结果前脚进山,后脚天就下起大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整个山都扑扑地往下掉泥块,她也在这走了无数次的大山里迷失了方向。
这雨再继续下恐怕会导致山洪……她被这个可怕的想法给吓哭了,一时手足无措,竟慌慌张张地爬到树上躲着。
她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若是洪水将自己藏身的树给冲垮,自己也会结束这可笑的一生罢。陈岁花蹲在树上,隔着湿透的衣服咬着胳膊,将眼泪给逼了回去。她在风吹雨打中困意渐生,不知怎得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着自己。
陈岁花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此时天色已晚,雨势却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而树下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是岑福生……
真没想到,在这个世道,除了母亲居然还有人关心惦念着她……陈岁花鼻子不由酸了
这些年,小萝卜头也一直在变,从原来到自己肩膀的小矮子一路窜成了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大高个。只是以前她的目光总是在那个人身上,竟从未在意过福生的变化。
“大姐儿,快下来。这雨太大了,我带你回家!”岑福生担忧地喊道,并张开手臂想要接住她。
他听说陈岁花上山采药,结果等了整整一个白日都没看到她的身影,便猜到她可能被困在山上了。
万幸的是,这场大雨没有引发山洪,岑福生背着她顶着大风大雨,回了家。
经过这件事,陈岁花也彻底知晓了岑福生的心意。
从前将他要娶自己的话当作孩童的顽话,可如今发现他所言不虚的时候,陈岁花反倒手足无措了起来。
正如她对婉娘所说,她不想再嫁人了,也不可能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于是之后地日子里,她处处躲着他。能不见就不见,实在碰了面,恨不得要隔上十万八千里。每次他往家里送东西的时候,陈岁花都会义正言辞的拒绝,实在推脱不掉,她也会照价付钱,福生不收,她便会偷摸塞给岑大娘。
她求的就是一个两不相欠。
只是岑福生这小子,不知道哪里来的犟劲,不管陈岁花拒绝过多少回,他仍当没事人似的,照旧待她,这反倒让陈岁花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本以为他们就这么纠缠僵持着,直到另一个人先觅到良缘为止,结果陈岁花家又出了一件事,让他们之间有了转机……
婉娘终是没有撑过这个冬天,在饥寒交迫中走了。
伤心欲绝的陈岁花几乎无法做好一件普通的事,这时,是岑福生站了出来帮着她料理了后事。
也就是这一次,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岑福生终于击破了她的防线,走进了她的心里。
她答应了他的求婚,愿意同他结为夫妻。
这一次,她是真的放下了那段梦幻却又带给她无尽痛苦的过去。
现在的她几乎什么都不求了。只要能和福生在一起,哪怕不要婚礼只是简简单单地请些亲戚来吃饭也好。
这门婚事一开始遭到了岑大娘的反对,她同婉娘虽然交情不错,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让儿子牺牲自己这一辈子来娶岁花。
岁花嫁过人,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道坎。
岑福生千求万磨,也没法让岑大娘点头。最后他还是以绝食为挟,逼得母亲去找了媒婆来到岁花家提亲。
交换了生辰八字和庚帖,陈岁花忽然有了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她想,这可能是她最接近幸福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