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库 > 鲜网浓情 > 帝台春 > 第七十八章 诉衷情
“沉璧,茶水晾长了,打一壶新茶,再取个小炉子来。”郁娘道。
        沉璧会意,忙答了是上前执壶,转身向丹英道:“丹英姐姐,茶房在何处?”
        丹英自然有眼力见儿:“不敢当,请沉璧姑娘随我来。”二人一齐福身告退。
        “昭阳殿上下无缘无故罚了两月俸禄,对外只说为娘娘积善积福,个中是何缘由,那烧蒸笼的,料理秽物的,都长了眼睛。”郁娘道,只见桐儿手下起落迟了一拍,南婉青倒是面无所动。
        “若是轻巧揭过,一众人受了委屈如何生怨,如何记恨,娘娘可曾为她想着?何况此事陛下亲自过问,正是气头上,娘娘又召她来宣室殿,火上浇油碍了眼,是死是活,却不如留在昭阳殿。”郁娘语重心长,“后宫恩宠仰仗一人心意,触怒圣上,何来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娘娘果真心疼她,凡事收敛些,切莫由着性子胡闹。”
        醉翁之意不在酒,南婉青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
        “姑姑一心惦念陛下,本宫也不忍误了你的前程,只好留姑姑侍奉宣室殿。日后飞黄腾达,还请姑姑莫忘引荐的情分,多多美言几句。”
        “娘娘……”郁娘变了脸色,扑通跪下,“奴婢所思所言都是为着娘娘,绝无二心,请娘娘明鉴。”
        桐儿心乱如麻,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硬着头皮捶腿。
        南婉青道:“本宫从来是这句话,她犯了何事本宫不管,你作何处置本宫也不管,可若耽误本宫抹牌的兴致,你俩一并卷了铺盖细软,滚出太极宫。”
        郁娘自知失言,伏跪一叩首,心有余悸:“是,奴婢知罪,请娘娘恕罪。”
        渔歌来时一身素净衣裙,昔日珠翠盈头的娇俏仕女,只有双丫髻上两只小银钿,乌亮长发拧成滚圆的丸髻,黑鸦鸦如云团一般,只怕那薄薄的银花片子压不住。她平素喜好穿红着绿,现今竟连未尝离身的芙蓉细玉镯也拔了下来,从头到脚灰蒙蒙,好不落魄凄楚。
        “渔歌姐姐……”桐儿扑进渔歌怀里便是哭。
        郁娘等人借着点检器物的由头退了身,东阁唯余主仆三人说些体己话。渔歌拿袖子给她擦了泪,言谈豁达:“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岂能让你白叫了去。”
        南婉青举着话本子捂住口鼻,笑道:“你闻闻她手上可臭。”
        渔歌一把掐紧桐儿小鼻子:“臭不臭?”
        “不臭不臭,可香了。”桐儿连连摆首。
        南婉青作势干呕:“我听着都犯恶心。”
        “有了身孕理当犯恶心,你那是害了喜了。”渔歌道,“我足足洗了两刻钟,头发也散开洗了,熏去半炉子香,换了新衣裳才来的。”
        南婉青道:“也亏你翻箱倒柜,找出这身破烂衣裳。”
        “渔、渔歌姐姐,我对、对不住你。”桐儿一抽一抽赔了不是,自荷包摸出一只宝石蜻蜓,“这白珊瑚珠花你、你拿去,你有喜欢的我都给你
        渔歌道:“我胡乱一嘴你还记下了,娘娘赏的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有,自个儿收着罢。”
        “渔歌姐姐……”桐儿眨眨眼又滚下两颗泪珠,“你平白遭了罪,还是、还是为我,我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好祖宗,你只消停些,我便阿弥陀佛了。”渔歌双手合十,朝桐儿拜两拜,念念有词,一时都笑起来。
        南婉青道:“这几日先委屈你,等年节复了职,你好生守着昭阳殿。”
        天威难测,宣室殿龙潭虎穴,渔歌避之不及,欣然答应。
        午膳传来德明堂东阁,墨筠只备下十二品菜式,虽说礼制天子进膳四十八,宇文序日用撙节,只取了零数八道,这多出的四品还是昭阳殿来人现添的。墨筠告了罪,南婉青不置可否,撇下一句“晚间依昭阳殿的单子备饭”,墨筠战战兢兢应诺。
        宣室殿前后不过百步,传话侍人去了近一炷香的时辰,迟迟回禀圣上无暇移驾德明堂,命人另备饭菜呈送宣室殿。
        恩威并施或是若即若离,南婉青无心揣测他的用意,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晚膳亦是如此,侍人方去了半刻钟,南婉青即命沉璧动筷布菜,宫人大气不敢出,遑论出言劝止。南婉青才吃了几口,只听一声“参见陛下”翩然越过碧玉山水屏风,天子袍服赭黄色,衮衮如暮云压顶。
        沉璧拿眼瞟着南婉青形容,一双银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乌皮履踏入暖阁,沉稳无声,南婉青放下筷子,沉璧如蒙大赦退后一步,垂手侍立。
        “参见陛下。”南婉青起身行礼,毕恭毕敬。
        宇文序忖度了一路觌面的寒暄,思来想去只有两句“陈设可合意”“膳食如何”,话未出口南婉青先见了礼,明摆着敬而远之的架势闹气,好容易打叠的软话撞上冷脸子,终究只道:“免礼。”
        “谢陛下。”南婉青垂眸落座,一眼不看他,暖玉食筷入手,如生一色的莹白细长。沉璧大着胆子上前伺候用膳,眉目低敛,心里头七上八下。
        宇文序默然坐去南婉青身侧,宫人奉来热水棉巾,又换了新的碗筷。彭正兴看着二人情形,暗暗叹气,命小太监接过金环拂尘,挽袖净了手,便提起银筷布菜。
        地龙烧足了炭火,华屋煦暖,内外候着一二十名仆婢,无不屏气凝神,宫阁星灯亹焕,但闻银筷瓷碟磕碰,与热锅鲜汤滚沸的响声。
        南婉青一心用饭不作他想,沉璧下了数只白胖肉燕,掐着火候舀送热汤小碗,她浅浅咬一口,烫得皱了皱鼻子。宇文序虽不言语,偷眼瞧着南婉青行事,强忍笑意,心头闷气散了大半,侧首一看彭正兴,再看了看清汤热锅,彭正兴岂有不明白的,也拨了几只肉燕下去。
        宣室殿国事浩繁,宇文序时常抽不开身,以至饮食失谐,每每进膳搪塞了事,三五口吞尽,与南婉青同席方且缓下动作,细嚼慢咽,吃得七八分饱。今时坐了一刻钟,即听玉屏山外侍人传话:“启禀陛下,周翰林求见。”
        彭正兴只恨手下人顶着一颗榆木脑袋,忙使眼色命人撵出去。
        “候着。”宇文序冷声道。
        金口落定,又是满宫寂然,彭正兴与沉璧相对一望,各自小心布菜。南婉青吃喝照旧,恍若未闻,宇文序添上半碗饭,多坐了一会儿,待到南婉青拿起点心,才随她停了筷子。内侍见状捧来两盏茶水,一盏漱口,一盏品茗,南婉青仍吃着点心,宇文序又等了一会子,等不得理会人的意思,便用了茶水悄然离席。
        “恭送陛下。”
        宇文序步子一滞,闻声回首,南婉青再是起身见礼,俯首低眉,一等一的守规矩。她向来是记仇的性子,揪着人的软处以牙还牙,宇文序无话可说,转身去了前殿议事。
        德明堂未若昭阳殿独有一间汤池阁沐浴,只在寝殿后头的抱厦置了纱帐与大木桶,权作内殿浴房。南婉青蹙着眉心宽衣梳洗,幸而屋外便有火道,热气由此贯通,不甚湿寒。夜来摸了几圈叶子戏,跟着窝去榻上瞧话本子,床帐被褥尽数改易昭阳殿旧物,香炉也改作安神的沉水香,宫人面面俱到,以免她犯了择席之症。
        二更天末,灯火通明,南婉青半卧衾枕翻书,指尖搅弄青丝一缕,圈圈缠缠,十足的入了神,宇文序回宫亦未发觉。
        “今日身子可好?”沉声乍起,南婉青一抬眸,遥遥四目相对,他已凝望多时。
        “尚可。”南婉青折起书页一角,翻身睡下。
        宇文序也上了榻来:“陈设如何,可需什么添置的?”
        “不必。”背着身,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个字。
        宇文序轻着手脚揭开银红绒衾,悄悄贴去南婉青身后,芳容翕拢睫羽,半侧睡颜温静如琢玉,他摸上娇小柔荑试了试冷热,软声问道:“还气着?”
        南婉青抽开手:“妾身不敢。”
        宇文序细细瞧了南婉青容色,侧身躺卧,与她同寝一只鸳枕。玲珑身段背靠男子怀抱,单薄瘦弱,宇文序臂弯横揽,没话找话:“总是闷着气,伤身子。”
        “今日太医请脉,胎象安好,陛下不必忧心。”南婉青道。
        他并非高谈雄辩之人,煞费苦心凑不出一句讨喜的软话,宇文序束手无策,只得叹息道:“我岂只为着孩儿,人说妇人生育,一脚踏进鬼门关,我也曾见闻婶母族妹因此被难。倘若你任从好恶,无所顾忌,怕是胎元稍有差错,你也……”宇文序紧了紧怀抱,低声下气:“你让我如何?”
        南婉青心底不住冷笑,假惺惺,先前求子可不曾言及此事惊险,如今有了反倒记起来了。
        “多谢陛下关怀,妾身谨记。”
        同床共枕,对答以敬语谦辞,她的谢恩熟稔而生疏,晋谒天子之尊高高在上。
        动之以情未动,晓之以理未晓,宇文序无计可施,却不甘心就此罢休,只愈发将人搂紧。南婉青阖眸安寝,不语不避,宇文序几度张口欲言又止,久久一叹:“若得掏出这颗心给你瞧瞧,那倒好了
        俗语云小别胜新婚,男女之事小吵小闹亦可怡情,南婉青见好就收,挤了挤眼睛便泪如雨下,打湿尾音颤颤:“何苦来,说这些哄人的混话。”
        宇文序耳听声音不对,似有呜咽之气,近身一看,南婉青哭成了泪人,鼻珠微红,宛然芙蓉临风泣露,顾影自伤。他登时慌了心神,粗砺手指抹不尽盈盈粉泪,宇文序手忙脚乱,硬是扭过肩头将人拥入怀中,悔不当初:“青青,我
        南婉青伏去他胸口只是哭。
        “你若有气,打我骂我就是了,仔细哭坏身子。”怀中人一连咳了数声,隐约喘不过气,宇文序心疼不已,手掌移上后心抚拍,温柔轻缓,闹了一日的是非对错,皆不若合她心意。
        “我、我说了再、再不吃了,你罚了人,又、又下旨迁宫,我好好来了,又晾着不、不理不睬。”南婉青抽抽搭搭开了口,“呼来喝去也、也罢,尊卑有别,我只守着、守着规矩,你还、还招惹我做什么
        宇文序赶忙应下:“是,是我错了。”
        “纵是我有、有错,你大可明言指点,何必一声不响,拿、拿人寻开心。”
        宇文序唯唯诺诺应了错,继而疑道:“我何曾拿你寻开心?”
        南婉青道:“今儿午膳时候,可不是成心给我颜色瞧?”
        宇文序想一想,道:“我听你到了,早早打发他们,谁知税账有误,敲了一晌午算珠,这才耽搁了。”
        有凭有据,南婉青兴师问罪未遂,思量着胡搅蛮缠,必不能屈居下风,宇文序却道:“到底是我的疏漏,不该冷落你,我的错。”
        哒哒两下,怀中人素手虚握,捶了捶厚重胸膛,不痛不痒,撒气也是撒娇。宇文序搂着她又念了千百句知错,南婉青半身依偎心口,温软玉臂回抱男子腰背,渐渐止了哭。
        当下郁娘守夜,听得帐中喁喁私语,转眼竟起了哭声,好一会儿口角纷纭,教人摸不清缘故,她翻肠搅肚急得坐立难安,生生捱过动静方定下心来。幽宵残漏,红绡碎金浮动,宇文序步出帘外,命人取一张过冷水的巾帕,及一件干净衣裳,郁娘应声照办。
        宇文序先是换下泪湿襟口的寝衣,再拿了冷巾子回去。南婉青哭肿一双眼睛,鼻尖掩着丝帕,红成小兔样儿,瞧见宇文序挽了帐子进来,没骨花似的钻去他怀里。男子臂膀环抱娇人儿躺卧,宇文序敷上冷水帕子,南婉青嘤咛一声,抬了手便欲接下巾帕,宇文序侧肘阻挡,道是“冷手”。
        南婉青将胳膊掖进软衾,闭目受用:“你嫌我哭得丢丑了。”
        宇文序无奈道:“分明是照了镜子,你又生气。”
        南婉青道:“我只说是你动的手。”
        “口无遮拦。”宇文序好气又好笑,捏了捏美人鼻尖红晕,轻怜疼惜。
        如是敷了有半刻钟,待到取下巾帕,满手冰凉,南婉青哭倦了,倚着心口睡去。他俯首一啄嫩红眼尾,沉水香暖鸳鸯帐,犹胜春宵,宇文序焐热双手,方揽着纤软腰肢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