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才来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根本没时间先行下榻旅舍
林副官开着车子,问她旅舍在哪个方向,她没得办法,只好胡乱指了一条路
车子平稳驶进狮子桥的路段,沈清捏紧了藤木箱把儿,轻声开口叫他停车
副官很听话,虽然没见着这附近有旅舍,但还是踩了刹车,将车子泊在路边
他下车来给沈清开门,又伸手想接过她手里的箱子
沈清婉拒了他的好意,自己提着箱子下了车,仰起头看他:“多谢林副官,前面就是我住的地方,送到这里就行了
先支走他,再去找找旅舍,应该也不难
只是她口袋里的银钱确实所剩无几了,她想起小衣内侧布袋里的那枚戒指,如果真走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这枚戒指也保不住了
朝宗留给她的东西不多,这枚戒指是最值钱的,也是朝宗最用心为她挑选的,当初举办婚礼时,这枚戒指闪红了多少名媛贵妇的眼
她心底忽地一酸,贝齿咬紧嘴唇,努力抑制眸底突然泛起的酸涩
眼前女子眼圈莫名红了,林副官瞧出了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顿了一下,他朝女人微微点头,“那夫人小心,我就送到这里了
沈清礼貌颔首,扶着肚子转身离开
林副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泛起一点微波
藤木箱子不算大,却能叫那道背影微微蹒跚
纤细的手臂撑着圆圆的肚子,短短几步路,她似乎走得有些艰难
到底是,可怜人
他捏了捏拳头,上前两步,忽然叫住她:“夫人
沈清回头,见他大步迈过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林副官看着她,犹豫了几息,轻声道:“顺着这条路走,走到第一个拐角,往右拐,有家旅舍还算不错,价格也实惠
女人雪白的脸颊微微泛起热意,被人当面拆穿谎话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林副官显然没什么恶意,他只是好心
沈清抬眸望进那双略有躲闪的眼睛,抿抿唇道:“...多谢林副官
林副官眨眨眼,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我带您过去吧
手试探性地伸出去准备接过她的行李
沈清摇摇头,语气轻轻,态度却坚定:“您今日已经帮了我很多,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
林副官见她回绝,便也收回手,站直身体,向她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您万事小心
沈清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多谢
副官走了,沈清按着他说的话,走到小路尽头,往右拐,果然看到一间小小的门脸,长木板拼成的门取下了两块,一道黑乎乎的入口敞开着
再望上看,小小的板门上方挂着一张木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头边缘有些发黑,中间用红色的漆笔写着四个大字“如意旅舍
是以前的她绝不会踏足的地方
沈清叹了一口气,提起箱子朝那窄小的门脸走过去
林副官没骗她,这旅舍外面看起来破破旧旧,里面倒是收拾得挺干净,价格也便宜,半块钱就能住一晚上
半块钱,沈家以前打赏端茶的小厮也不止这个数
沈清也是家中突然遭变才知道,原来大米一斤只要三分,糖一斤只要五分
以前家里开的新川百货,一根南洋来的香精蜡烛就要卖十五块八毛,妹妹用的法国十五号香水,一瓶就要六十块
她垂下眼睫,眼神略显黯淡
这房间很小,除了一张铺着灰被单的床,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别无他物
但她没资格挑别的
不过可喜的是,这房间带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沿上还摆着一盆水仙,环境简陋,意境还算清雅
沈清放下箱子,扶着腰慢慢坐到床上。床板轻微地晃了晃,发出微微的“嘎吱声
她缓缓躺下去,侧过身,扯来床头的薄毯,盖在身上
纤细的手臂捂着肚子,指腹顺着凸起的弧度,一遍一遍地抚摸
“乖宝宝,今天辛苦你了,睡一会吧
她低头跟自己的肚子说着话,神思越发疲惫,闭上眼,眼角沁出一点水意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朝宗,你到底在哪里

此时此刻,回到市政官署的副官,正站在上司的案前,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刚才发生的事夫人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低声说
坐在乌木椅子上的男人微闭着眼睛,右手松松搭在桌沿,指尖轻敲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听了副官的讲述,他脸上没什么波动,神情依然淡漠
“可怜?”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副官,唇角勾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你觉得她可怜
副官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不知怎么的,后背竟忽地一凛,喉头顿时发起紧来
“不、不是,”他有些结巴,“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
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漂亮的女人,都是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一朝滚落泥潭,娇嫩的容颜沾染上一点点灰尘,都会让人感到无比的怜惜
男人,食色性也。他的副官自然不能免俗
张恪盯着他看了一会,倏忽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林副官,你到我身边多久了
副官“啪”一声立正站好,抬起右手行了个军礼:“回部长,快十年了
“十年了,”张恪看着他,唇角的笑渐渐消失,眼底冷光涌动,“你知道我的脾气,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明白吗
副官喉结不住滚动,咽了咽口水,掌心一片湿滑,“是,属下明白
张恪再次笑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好了,不必紧张。我交代给你的事,你尽心做好,就不会有麻烦
交代给他的事,尽心做好
林副官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副温婉的眉眼
低垂的眉目间,似乎始终笼着层云雾似的轻愁,抬眼望过来时,眼底似有水光闪烁
不能再想了
他闭了闭眼,捏紧拳头,铿锵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