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尼翁,1994年,秋。
長假期間難得父子獨處,如往年的習慣找了片在狩獵季少數罕無人跡的樹林做為露營場。
休旅車遠遠地停在樹下遮蔭處,帳篷收納在後座,只開了後車廂拿出攜帶的獵具。
網子、籠子、漁袋、水桶、彈弓、獵槍。
尚且年輕的少年從琳琅滿目的獵具拿取用得順手的漁袋和網子、水桶,配戴好求救信號槍就整裝往林中去。
知道兒子不喜歡扛著每開一槍就得發出巨響的獵槍到處跑,自己也厭倦了槍聲四起,於是省得再做彼此無心聽講的示範。
跑陸地的官養出將來有望成為釣魚佬,考進海洋學系的孩子,做什麼都有點天賦卻偏愛耗時不回本的事業。
懂得起初給他活抓的名單有何意義、可採的菇類跟果實能如何加餐,狩獵從來不只是娛樂。
知覺敏銳、伶牙俐齒,然而他始終只願擁抱家人,友情踏不進他的家門,親情被他緊鎖在心房。
空白地圖紙塗塗改改,描摹精細的河流,探查土壤下的蟲窩,紀錄生長的果樹,在那日漸細密的圖紙不曾有人跡造訪。
若要舉刀從雙親和手足除去其一,這孩子在絕路下必然會二擇一地手刃仇人或怒笑著自盡。
最早出生也最晚醒來的孩子“看不見”英年早逝、香消玉殞的重量,尋常人的21克在他眼裡太渺小
傍晚天色昏暗,夜空明朗,樹林間的空地視野非常好,夕日傾灑在這片小小的地。
少年提著收穫頗豐的籠子歸來,和稍早提回的桶子放在一塊。
特意挑了隻鴨群裡最肥美的一隻野鴨抓回來烤,想想焦脆的皮塗抹上均勻的粗鹽,入口即化的天然油脂包裹嫩肉。
再偶爾換個口味搭配酸甜味恰到好處,獲得自家人一致認可的燒烤醬料,簡直令人胃口大開。
不禁懷念冬日保存兼烹飪的油封,菜品早已不僅限於魚肉,甜口的油封糖漬水果同樣美味,櫻桃、柑橘、番茄,蔬果會經香料油脂糖蜜浸潤,種類多得吃不膩。
是會在依當下心情省略或增加步驟的母親做不來的菜,得再等入冬了才有得吃。
但他也不著急,盤腿坐上石塊拿清水沖洗木頭砧板,迫不及待要展現精湛的刀工,除鱗刨腮挖內臟,練習新學來的日式活締處理法。
籠子裡被餵過餌蟲的禽鳥振翅走動,水桶內游動的魚還不知道自己將要成為佳餚,一圈圈地在那狹窄的水域交錯巡游。
一頂軍用大帳篷夠兩個人躺進去,篷頂掛著燈色暖黃的提燈,冷色的睡袋被照得溫馨好睡,跟飽脹鼓起的行李袋擺放成堆。
父親將石頭圍圈放置,逐片逐根地重疊撿來的柴片樹枝,拿起打火機點燃用數張廢紙折疊成的紙團,把火球拋入木堆中央。
「漂亮嗎?」
「嗯,很漂亮。」
紙花瓣片繁複焦黑凋零,成了轉瞬即逝的絢爛煙火,化作灰燼融入枯枝。
他單手捧著臉頰凝神注視,臉側刀鋒映照火光,靜觀紙片灼燒,不像幼時撿了玻璃碎片沾得滿手血腥,就是要往家裡帶。
平面到立體,拿他口中說的廉價寶石拼貼成形,手藝進步之後對舊作品看不上眼就果斷打碎重拼,一雙不做苦工的手早晚會失了細嫩。
陶瓷、貝殼、魚鱗,鍾愛長久存在卻輕盈易碎的美麗物件,不惜去學著用玻璃缸囚養較長命的大型觀賞魚,擠進擁擠人潮就為看一眼施華洛世奇的假水晶。
精緻冷血的白蛇熱切著迷透得了光的可貴可賤的小玩意兒,尾尖碰過燙人的焰,總算學會遠眺,還等著學別把火苗銜進生長毒牙的口中。
還算了解自家兒子的老父親初次旁觀遍地碎渣,不惱不怒地站在門邊見他在欣賞的過程碰掉了家中的飾品。
自知有錯但在迎來預想的責打之前還是盡心介紹自己的喜好,將痛苦無視,接受合理或純粹洩憤的責罰,唸唸有詞地一一列舉彌補的方法。
第三人稱視角的童年回憶和邁入成人階段的少年重疊,輕按待宰的魚,穩抓腮部。
生命存活的本能短暫抵過有效的安撫,魚兒差點蹦跳而起,而他只是再略施力道按壓魚身,手握利刃刺入魚眼後方的腦。
刀尖去腮,割動脈靜置在冰鹽水裡放血,之後鐵絲捅脊髓,順勢攪爛神經,除鱗剔骨,剖腹掏取內臟好清理魚肚。
傾倒胡椒,灑落粗鹽,用鐵籤串起,如此反覆地串插好五串肥美的魚隻,放至火邊烘烤。
剩下不需烹煮的麵包當主食,還有開封即食的罐頭、肉腸能配著吃,要更奢侈一點的就是再煮個味道普通但暖胃的熱湯。
「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他盡完自己的那一份力,很有自知之明地癱坐回石塊上,往雙手澆淋用來去腥的檸檬水,隔著籠子逗弄抓來的小動物,閃躲棕褐色的小野鴨朝他啄過來的鳥喙。
「別玩了,看書嗎?」
「當然,有事做總比閒在這還要好。」
拿清水再洗了一次手,他用手帕連指縫也一起仔細擦乾才淺笑著點頭接過書本。
拿在父親手裡輕巧的紙堆放到他手上就掌心一沉,他指腹往封面的書名摩挲,輕拈標題之下的紀錄者,他的父親伊爾曼。
一天在家裡說的話湊不成一張傳情的卡片,筆下卻編寫了一本厚重的書。
他不禁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麼題材,又是什麼樣的故事令寡言少語的嚴父有意執筆去書寫。
標注的日期正值入春的時節,內容記人記事不記情,半本書都是機械條列式的日誌,並非相對有看頭的軍旅生活。
事務交接、行動方案、訊問手法,有意去模糊細節,個別字句欠缺明顯邏輯規律。
日期之間不連貫,省略了吃穿用度之類的瑣事,看來沒被拿來充當帳本。
他暗嘆無趣,但父親隨身攜帶寫滿了的厚紙堆總不會沒意義吧,少年收斂冷冽的目光,逐頁翻看。
撫過紙面,滑碰邊角,乾燥而捲曲,像是地面遭風乾的黃褐葉片。
恐怕是生在戰後不久的緣故,舊紙承載的墨水已被歲月褪去初寫時的風采,到他手裡能僅有邊緣泛黃和質感略降就不錯了。
他換了個坐姿邊翻看後續,邊和對面守著營火的父親尋求解惑。
「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不用新的本子再抄一遍下來呢?」
「沒什麼理由。」
「有時我都擔心我跟兄弟姊妹是被生下來就順便養的
「那倒不是。」
少數被父親糾正說法的時刻,他錯愕之餘看見父親映照火光的眼裡有幾縷和自己相同的光。
然而他翻到的那段情感動搖的描寫是記述遇見了怪物,恐懼催生的認知、理性分析的結果,於情於理都定義其為非人之物
書籍編碼年。
行動代號:無。
成果:遭竊取的完整情資。
額外收穫:潛在罪犯,線人一名。
出行的隊伍此趟為收繳目標對象持有的軍方資訊,不在計劃內的獵魔造成目標對象死亡,輕傷者十名。
判定:上限未知,已知可單獨與十位佩槍且經五至十多年培訓的軍警交戰
「妳說妳是被邀請來的客人?」
「是的,很遺憾這次的赴約是這麼令人遺憾的道別。」
身穿黑色及膝短禮服的少女彷彿提前備好了應景的喪服,華麗的珠寶首飾、入時的妝容打扮皆與此刻的她無關。
天生古典麗質的美人兼容新舊時代交接的繁複簡約,裙擺是夜晚無光的海浪,點綴的淡藍色緞帶和摺邊是隨性的浪花。
然而若要說她和那位滿面滄桑,躺在床上安祥離世的老人是忘年之交又太過勉強,她的眼神演都不演地在看死去的空殼。
掛在她臉上的笑靨來自晚酌後的好心情,對面愁眉不展的軍警屬實難成餐後消遣。
站在最前方的年輕隊長觀察現場情況,也初步排除是雙方爭執導致的誤殺或臨時起意的殺害,但仍難以解釋她的存在。
受邀而來的女客人捲入這種難免有些晦氣的案件,怎麼能這麼泰然處之。
「那麼能麻煩妳配合我們的調查嗎?如果能證明這事和小姐妳無關的話,妳做完筆錄後在我們那留個聯絡資訊方便事後聯絡就能離開。」
「不,這就免了吧,我還得
「再怎麼說,妳都是目擊證人,怎麼能不負責任地拋下死者?就算這人犯了活該受審的罪,殺害他的兇手也是潛在的危害。」
極富正義感的發言充滿人性光輝,使得她掩住半張臉故作憂愁,瞇上的雙眼就如同月光為隕落的一顆星而片刻黯淡。
嬌俏靈動的蓬裙穿在她身上也顯得沉著雅致,垂尾的黑鳥像活潑的燕又像報喪的鴉,唯獨不像禿鷲。
攔住她去路的眾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差點要遺忘面容姣好的窈窕淑女才剛吐出冷血無情的話語,雲朵的遮擋遲早掩蓋不住銀鉤森寒的明月。
「他付出永遠見不了上帝的代價來選擇體面的安樂死,我出於口腹之欲就幫了他一把。」
「簡直是歪理!哪條人命是能用吃的去收買的!妳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
男人怒聲斥責後聲勢漸弱,視線不自覺聚焦在那片幽藍深邃,好似兩人佔據狹小的舞台,室內暖橙色聚光燈明暗交替,無聲的變換如鐘擺晃盪。
隊友接連消失在他眼前,油盡燈枯的蠟燭被惡趣味地數次燃滅,紅地毯紅得像液化的蠟,一個不注意就要流淌到他腳邊。
她粉唇微張,眸光柔情似水盡顯憐憫,頭髮是東西方皆有的墨黑色,呼吸之間又再吹滅數盞燭焰。
「你們出個聲好嗎?...拜託。」
〈隊長,你臉色好蒼白。〉
〈振作一點啊,問話才問到一半呢。〉
〈要去叫副隊長他們過來支援嗎?〉
〈年資小的去吧,這裡讓我們應付。〉
為什麼其他人站在原地沒有反應但他卻聽得見聲音?
剎那間,劇烈閃爍的炙熱白光幾乎要刺瞎雙眼,勒頸的窒息感徹底打亂他所有的判斷能力,他在呼吸的本能、無聲的求助裡用雙手按著那不可見的繩索,倒向地面痛得直打滾。
「啊啊啊....!啊...痛!好痛
憑藉滿腔熱血站上領導地位,正值意氣風發的時刻,此時卻滿口溢出的唾沫,眼球佈滿血絲,連對他施加痛苦的加害者身影也看不見摸不著。
身材高大健壯的男人不復風度,雙手緊抓凹陷的脖頸,每一次的妄圖張口控訴都在將賴以維生的空氣擠壓而出。
「隊長,你怎麼了?快醒醒!」
「妳殺了他嗎?為什麼
「快把去別的房間搜查的前輩叫回來啊!」
「為、為什麼會這樣...隊長他暈過去了,一直叫不醒,對方用什麼武器偷襲了?」
無視眼前的鬧劇,她抬步往窗台走去,一如來時那般要輕飄飄地離開,心想這個月的邀約太少,樂趣減半會很難受的。
「站住,妳快說妳做了什麼。」
背後子彈上膛的聲響令她萬分不解,因錯失親手用司法程序制裁的機會而不滿就算了,她尚能諒解。
但為何不去徹查遺留的重要物品,收穫更值得他們費心的情資,反倒要攔住具有威脅性的自己。
少女自有一套成體系的公正守序,被槍指著後背也不氣惱,回望的雙眸專注且從容,為自身做柔和的辯白。
「你們有權聽到真相,而我已經盡到告知的義務,剩下的想對那老人家鞭屍、搜刮,都請隨意。我最後跟他聊過了,他是個寬容的人。」
「我們沒辦法相信妳單方面的說詞,妨礙軍務,蓄意傷人並有死者一名,夠定妳的罪了本來你們早點來鬧場,我是能如你們的願錯過這餐的,所以也別把死者放棄承擔的身後事歸咎給我。」
看似他殺實則自殺,樣貌太像人就是這點不好,心情快要煩悶起來了,但凡偽裝成友善無害的獸類從這奔逃出去都省得被盤問。
情勢陷入膠著,她迎著眾人的目光,打算悄無聲息地來場經典逃脫秀,至今可沒人拆穿她的戲法,她不介意再為初見面的觀眾演一場。
「謝天謝地,你們終於來支援了,那個女的根本是來妨礙我們查案的!是來協助自殺的殺人犯!」
「是她把隊長害成了這樣嗎?」
「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帶回去審問。」
「不能再增加受害者了
「副隊長,你的看法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