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库 > 鲜网浓情 > 雨阁仙君 > 02
审讯的领域里四面封死,寂寂无声,空无一物。
      身下的冰石透着寒霜一样的气息,头顶的拟悬日亮堂得直刺双目,照得上下一白,若非我跪坐在地面闭着眼,久了都要犹疑天地颠倒,日月倒悬。
      除了惯常的放置手段,其他部分倒是比寻常的设计舒服太多。这样豪气有能力,应该是玉华阁的几位师弟的手笔,动用的宝器范围一窄猜也猜得到待会儿审讯的人是谁。
      我衣袍渗出的一大滩水汇集身侧,从发丝滴下的珠粒溅起滴答啪嗒的声响,我困倦得像一块砖石,垂着头一动都不想动了。我在水牢里好不容易快掌握抱着柱子浮起来睡觉的能力就被捞出来扔进这里,虽然砸下来趴地面发现软得很,头埋在地里比我师父当年的软玉床还要舒服,但身为大师兄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躺下睡着?于是我用了我最慢的速度从爬倒的姿势缓缓挪到正跪
      就当我受伤了行动不便吧
      “雨阁仙君,”当我再次开始闭目养神时终于听到了这几天里第一声可能属于审讯的声音,很恭敬,“万安
      “模糊掉自己的声音,青师弟。审讯非三长老不得主动透露原声,改原声变原调或用异音,我亲自教过你的。换人。”我直接打断,并非想折他气焰,是这错误实在不能让我不皱眉。这才多久没见,这孩子就忘光了?记吃不记打
      “雪儿,你要的三大长老都在这,看着你呢。”我听到了玉华阁的大长老的声音,很柔远的一声叹息
      三位都在,那就是剑阁的尊长和我师父都在,如此大的阵仗
      “大长老们既在,就不要拿小辈的当枪使,从前没见你们好面子,那现在也用不着指使别人当口舌。”我冷冷地打断,这放在外面是可能会被追着杀的错误。牢里囚徒嫌疑未明是非难辨,我未必真是好人。性命攸关,青师弟不知道,他们不可以不知道
      “是青儿自己想和雪儿你说话嘛,我们只是没抢过他呦。”我听着玉华阁长老说话,没再吭声
      青师弟,姓方名青字山平,是我教习的第一批弟子,天资聪颖,在器具一道更是天赋异禀,为人乐善好施,却不至优柔。只要他好好成长,必然能成为宗派未来的中坚力量,这样的孩子绝不该被拿出来放在大事上作为诱饵试探
      “不高兴了呢
      “雪尘。”师父好像难得不耐,出声一语定音,声音沉沉直奔重点,“有人列出罪证状告你虐杀仙山弟子,有屠戮仙宗,夺取法宝,勾结魔宗里应外合重重罪债。已审阅完所有文书证据,如今开三山仙审,问,与你有无关联
      “弟子周雪尘恭賀师尊顺利出关。”我敛目朝前深深伏地一拜。“弟子可应发心魔誓,以上数罪与弟子毫无干系,并借藏书阁阁规定律自清——但凡阁长老出藏书阁必有留印批定,弟子十数年出阁次数不超十指,每次皆为宗门事宜,有仙宗穿云树为记
      这几年一见面说话就是冷冰冰的,相对恹恹,无话可言
      “嗳呀,哪儿那么严重了,快起来快起来,这几天只是要给外边一个态度,我们自然相信这些腌臢事儿和你没什么关系。”玉华阁大长老声音轻飘飘的,语调和话里内容很不相干,很平淡。
      “只是,雪儿,你师父出关那天应天雷劫,一劫天问一劫罪道都被引劈去的是你雨阁,你替你师父受了这九九其二,虽彩云仍有,但藏书阁生徒甚众,即便你无异常之处也未免众目睽睽引人生疑啊。两恶雷劫劈下来,人没问题?也没干坏事?总要有个解释。”
      我趴伏着没动,只回他们道:“弟子十数年于阁中独坐孤寂,妄设书阁‘雨帘’,以此血术为界,禁禁术,防罪徒,异排叨扰云树之人,亦协助抓获魔子多众。弟子自认身无罪孽,只觉雨引天雷抑或血气灵界招引天劫。若为门派清白清誉,或可搜魂
      “你
      “乱说话!”剑阁的大长老直接开口叱责了一声,正好打断了师尊的话,好像是转头朝玉华阁长老骂,没隔音
      “都说当年这孩子要记我名下为我弟子,但凡当年差之一念哪至于养成如今这样绝然的性子
      玉华阁长老也怒了,直接拿话怼了回去:“骂我做什么!指桑骂槐得!孩子动不动就想死呀死的又不是我天天要钱要出来的!干我屁事!再说你养出来的那些杀生仙哪个不是生来死去,之前是谁放着雪儿和他们混,你还有脸说
      两人面对面,火气烧得满场飘灰
      “要么现在再去查证!要么现在就放人!我剑阁的子弟一个个还等着雪尘示下教诲,若真贻误了我的人,先前把事情闹将起来的那批别想比雪尘好过
      “吵吵吵,雪尘熬那么多天当是空等?我下面还等着款项呢!该看的证据早看完了,是我不放人?你怎么不问问另一个榆
      我听着声音在满目清光里回荡,四个来回,待余音渐渐消弭,无声叹了一口气才开口
      “师尊敬上,罪徒雪尘当年悖逆,是厌憎同门,不愿再为某家子弟奴仆俾从,遂偏安一隅,安之乐之,确无半寸害人之心,今能为尊长引担雷劫也算是填补首徒多年失职避责之罪。但若说这杀人夺宝与累累血债……藏书阁为阁长老任必持净心令,我若沾染毫分,踏不入书阁一步。”我抬起头直起身,心累得不想敷衍,把撕破脸时的那段话再说了一遍。
      “我剑名琴尘,亦是光伟之剑,可照心魔,我也未曾见过剑身映我。若长老们早已共判无罪无嫌疑,徒儿可否入局一听:何人举证,何人捉拿,何人栽赃,何人嫁祸。”
      “逆徒入狱时见人对我不满原以为单纯误解,却没想到确是有煽动之人,能致我半月囚牢
      外边儿不知道是隔音去商量了还是他们在沉默思考,突然安静,师尊过了半晌才回我
      “本不能说
      “本来只是私下窃窃,后来联本上奏,再到有家族插进一只手拨云搅月,搞些悬虚的说辞来评你从前的不是、猜忌你日常的作为。最后拿出了一只断手,说是你剑锋刃,你身功法———杀的春山君,窃的云月剑,屠的玉江阁
      我是真惊得瞳孔都震了
      因为
      一般没人能仿得像我
      玉华阁长老又哀叹了一口气,像是头疼得不行
      “做到这种程度……有这样的本事的人确实没有几个,所以外面猛然群情激愤,流言四起。我们烦透那几个难缠的宗兵,更不好放你出去。毕竟大多数证据指向都是我宗一面之辞,到时候万一被挖坑,一起被打为魔修就不好了……之前就想着你说话冲不想来看你,如今果然,还是狼崽子一样,认人、凶得很。”玉华阁长老说话改成了稳重的调子,有了师长的态度了。
      “外面总是有别人窥伺,不好把你拘得太轻,水牢里能防些试探,没想到就这样还有人能混进去。之前骂你的那个小家伙也没处理呢,放着等着你一起‘玩
      “那么多天其实已经摸清楚哪几家要惹事,敢在尊长顺利渡过雷劫之后来施行计划,想把你拉入泥潭要么为着私仇要么收益巨大,现在把你调出来也是为着后面把你捞出来做准备。雪儿,莫怕
      “尊长们手可通天,雪尘自来全信,只是,万望师尊师叔们,辩明是非,若有不信之处,雪尘不妄偏私,唯求辩解,若确为我错……宁错杀,我死得其所
      我仿佛又回到了刚被带上仙宗像个器具一样呼来使去的时候,像可有可无又关键得不可或缺的榫卯,仙宗每一个定史都有我的作用,但与我无关
      面前又是一片光明冰冷的寂静,他们应当走了。我待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春山君死了
      我与他从前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成的亲朋,开始是他师祖鄙夷我宗青黄不接良莠不齐,连礼都不愿施舍,后面是我宗嫌弃他派固步自封顾此失彼,连话都懒得多说。我们在两方长辈的反对下依然私下交结,密谋同道或巧遇相逢加起来共历了无数生死,早是遥遥候问亲询近来的好友。再之后我登上了藏书阁座他当上了宗派尊长,我们的交集这才少了许多。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上一年我宗承办的剑修大比,他来探望躲雨阁里的我……这才多久,外面上演的荒谬剧目居然已经到了好友反目这一幕了
      我和他本该是相互最好的朋友
      玉江春山的茶树茶花我最喜欢,品茗簪木的雅趣我才与君卿断断续续赏了三年五载;云月剑上的雕花刻字是我看着春山君倾力琢磨而出,对其爱如亲侄;而春山君本人,他曾在一届剑修大比后美名盛传一时,师弟师妹们纷纷上传书笺手记,总而谓之其人剑匣琴骨,盛赞那一双手如江雪云月,逸如朗风,清如绸莹,竹松亦难拟其姿容妙绝千百,雷霆才可追及术法变化万一,抚剑与抚琴弦流水娇花亦或绵绵春雨并无二致
      如今那手,他们说是被我砍下
      玉江阁的孩子们
      我一句一句细致回想,脑袋有些晕眩,眼睛干涩得有如针扎,贴在周身的布匹像是逐渐圈紧骨头的藤蔓,渐渐呼吸都艰难,我想抬手扯扯衣襟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放下手张口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感知到心口剧痛
      我一手撑着慢慢站起来,拧了拧湿淋淋的袖子,抻整齐,踏离这湿透了的一片地,找个干燥的范围轻轻躺下蜷卧
      刚想闭上眼睛睡个囫囵觉,却又听幽幽一声在耳边炸起,问:“谁将你视作奴仆
      “雪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