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苏酥是羔羊,那么斡准思烈的妻子吾赛乌林珠,就是一头雌狮。
眼下她插着腰站在苏酥跟前,光身量就压了苏酥半个头,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女奴们瞧着也是厉害角色,有几个如若不是梳着狄女的发饰,苏酥真要以为这是个男人。
是斡准思烈送她来这儿的。他还晓得不放心,又恶声恶气与乌林珠对吼一通,大概是不许她欺负苏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然后苏酥就一个人面对这一帮子狄女,是真的头皮发麻,只能先全了礼数,向乌林珠行了一礼,叫她王妃。
结果能与斡准思烈做夫妻的女人歪着头,老半天没应话。
苏酥蹙眉,抬起头来,就见乌林珠还有她那几个女奴都一脸狐疑的瞧着她。
苏酥心中微叹。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乌林珠?”
乌林珠这才答应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基础的狄语郑洪是教过她的。苏酥听懂了,回答道:“我叫苏酥。”
她说话跟狄人的口音很不一样,怯生生的、慢吞吞的,还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软糯,听着还挺可爱的。乌林珠眯了眯眼睛,不习惯这种调调:“你大声点!好好说话!”
可这话苏酥就听不懂了,被她一嗓子吼得茫然无措,还以为自己刚才那句话没讲对,老老实实用狄语说了句抱歉。
态度还挺好可说话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没改。乌林珠又抓着她叽里呱啦一大通,而苏酥艰难的辨识着其中自己知道的词汇,勉强拼凑出南辕北辙的意思,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一块儿精疲力尽。
“你们都去教这汉女说话!”乌林珠总算认识到症结所在,指着苏酥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阿尔萨兰跟她混了这么久,她的狄话还不如三岁小孩儿利索
等斡准思烈折返回来接苏酥,刚一进门吓一跳:苏酥怎被围在一群女奴中间挨训?等走过去要将苏酥扒拉出来,却发现她是在学狄话,人家讲一句她跟着学一句,乖得要命。
与斡准思烈相处的两个月里,他都是用汉语跟苏酥交流的,而到了乌林珠这里就不成了,一帮土生土长的狄女从没离开过北方,更不会像斡准思烈那样为了打仗、同南虞人打交道学习汉话,因此苏酥不得不在纯粹的狄语环境里摸爬滚打,进步居然还挺快的,虽然闹了好几次笑话,但四五日间终于晓得一些地道的表达了,不像郑洪之前硬塞给她的那几句半吊子。
斡准思烈见乌林珠没有为难过苏酥,也乐得见苏酥学怎么说狄话,正好他这几日忙,干脆就把她放乌林珠这儿了,等晚上再来接她。
而在这几日间,乌林珠也在观察苏酥。怎么说呢,她虽不喜欢她说话那股软声软气,也不喜欢她跟朵娇花似的柔弱样子,一番相处下来,却硬是没发觉这汉女有什么坏心眼。那她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嘛,而且瞧着苏酥渐渐能颠三倒四说几句狄语的样子,她心里头还有几分诡异的成就感,中午新鲜的烤羊排与马奶酒端上来,乌林珠乐意叫苏酥一块儿吃,毕竟汉女食量就那么点点大,分不了她多少肉去。
这边苏酥吃了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排就被齁得不行了,只小口抿着马奶酒看乌林珠大快朵颐。她吃得真香,鼻尖都冒出一点汗,应该是热到了,就脱下了身上厚重臃肿的袄子来,苏酥坐在她对面,一下子就瞧到了那掩盖了身体曲线的厚重大袄之下,乌林珠圆滚滚的肚子。
她怀过孩子,很快意识到乌林珠有孕在身,而且月份已经不小了,不由得露出震惊的表情。
“你……”她指了指乌林珠的肚子,又不知道“怀孕”用狄语怎么说,半天憋出一个字:“大
“怎么?”乌林珠端起酒杯,就见对面的汉女呆呆瞧着自己:“没见过大肚子的?”又皱着眉教她说:“怀——孕
“你,几个月?”苏酥无暇学新词,直直问道。
“七个月。”乌林珠坦荡的回答:“你才晓得啊。”她以为这汉女知道呢。
因为乌林珠身材高挑,骨架大,而且穿衣都是宽松厚重的那种,苏酥之前只当她丰腴健壮,压根没往怀孕这块想。她看着乌林珠还要大口喝马奶酒,赶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你不能喝这个!”
乌林珠被她拉得酒都洒出来了:“为什么?”
几个女奴以为苏酥要对乌林珠不利,上来七手八脚将她拉开。苏酥蹙眉,却诚恳的看着乌林珠,用磕磕巴巴的狄语说:“女人,怀孕,酒不好的。”她从前也不晓得,是怀菲菲的时候英朝告诉她的:“对你和孩子,不好。”
乌林珠的动作顿住,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怎么就不好了?我从前怀页勃肯的时候照样喝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再说话了。
苏酥看她没再动杯子,松了口气,随后渐渐生出一点怒意:乌林珠都七个月了,斡准思烈身为丈夫,不关怀她也就罢了,又是天天和自己在一起,又是在乌林珠找上门来时大声吼她——他怎么能这样?
她的孕期是在霍家所有人的呵护下度过的,可即便如此,一些孕育生命的艰辛苦楚还是只有自己知道,所以面对怀孕的乌林珠,苏酥第一反应就是“她需要照顾”,哪怕以乌林珠现在的身体状况,要和苏酥干架都不在话下。
见苏酥颦颜不语,乌林珠倒是有了搭话的念头。“喂,”她问:“还有什么说法?”
狄人这边的医药知识是远不及汉人的,至今仍停留于与巫术杂糅在一块的阶段,对于生育更是没有讲究,因此孩童畸形、夭折的情况很多见。乌林珠之前怀过一对双生胎,生下来就只活了一个,自己也伤了身体,虚弱了好一段时间,于是眼下对苏酥说的有了几分顾虑,那壶马奶酒被她推得远远的。
说法可多了。苏酥瞧她一眼,好些道理还得想着怎么用狄语跟她解释。她这几天留意到乌林珠的饮食多以荤腥为主,没有什么素食:“不要只吃肉,瓜果蔬菜,你也吃。”
这说法新鲜,乌林珠又问为什么。以狄人的观念,就是要多吃肉,才能生出牛犊一般健壮的婴孩来——牲畜才吃“草”呢!
苏酥受不了了:“没有为什么,你记住,好不好?”她直视乌林珠的眼睛,目光清澈:“我不害你。”
乌林珠看着她那双宝石一样剔透的眼睛,微微一愣噢。”她也没计较苏酥那句在狄语里听着是命令的话,有些不自然的说:“知道了。”
等吃过饭,她又问了苏酥一些孕期要注意的禁忌,上床睡觉去了。苏酥也要回去休息,她夜里被斡准思烈折腾,白天还要在他老婆这儿学说话,这日子一天天的,真累啊!
冬天里乌林珠午觉一般要睡上一个多时辰,而且不容人打搅,可今天她好像睡了没多久就被摔门的声音惊醒了,一睁眼便见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斡准思烈大步跨进来,那脸色可真难看。
“乌林珠!”他嗓门震得乌林珠耳朵疼:“你同宝莱娜说什么了!”
乌林珠莫名其妙,对着斡准思烈这张脸都来气,那音量比他还高:“阿尔萨兰!你又发什么疯!”
斡准思烈“哼”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又拿过茶壶灌了一大口:“肯定是你!……宝莱娜把我赶出来了!”
乌林珠坐在床上,困意和怒意好歹平复些,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那个汉女?她赶你做什么?”
“我哪知道!她要我来陪你!”斡准思烈烦躁的抹了一把脸,想着就来气。他刚办完事就回来找苏酥,结果刚一进门,宝莱娜的小手都没挨到就被她推了出来,还想问怎么了,房门就在面前“咣”的一声合上栓住,差点撞坏他的鼻子,一旁的奴隶都看到了!
乌林珠微愣,也没明白原因,那汉女不是最会媚惑阿尔萨兰了么?怎么还把他往她这儿推?斡准思烈却等不及了,重重放下茶壶将她从被窝里薅出来:“你过去给我问问!她在里头把门拴住了,就不给我开门!”
“你撒开!我要穿鞋!”乌林珠艰难从他手下挣脱出来,却也依言下床,没好气的穿好外套,扶着腰跟斡准思烈一起往苏酥那边去。
斡准思烈如今直接将苏酥安置在自己的屋子里,吃穿都和他一道,有什么漂亮的宝石、镯子也紧着她,这待遇对于一个从南方发卖过来的奴隶而言堪称匪夷所思。他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女奴关在自己的房子外面?上去又敲门:“宝莱娜!宝莱娜!把门开开!”
可饶是他把木门敲得震天响,苏酥在里头都无动于衷。乌林珠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推开他冲里头喊:“苏酥?你怎将门关起来了?让我进来吧!”
听到乌林珠的声音,房里才有动静。不一会儿苏酥打开门:“乌林珠进来。”一边斡准思烈拔腿也要跟上,却被她没好气撇了一句:“你不给进。”
然后两个女人到里头去了,思烈一个人站在寒风呼啸的门外,还被一群亲卫、奴隶瞧着,恶狠狠吼了句:“看什么!都给本王出去!”等人都走光了,他咬着牙在门口来来回回踱了两圈,好几次想破门而入又生生忍住,只能侧耳到门边上听里头的声音。
屋内倒是挺平静的,乌林珠一进来就问:“苏酥,你为什么把阿尔萨兰赶走了?”
苏酥皱着眉:“他得陪你呀。”
“我哪要他陪,我看到他就来气。”乌林珠不懂她的想法,在她旁边坐下来。这个女奴的行为超出了她的认知,从前阿尔萨兰身边也不是没有得脸的女人,都巴不得将他牢牢拴住、甚至混个小萨那罕当当,就没见过苏酥这种还把他往外赶的。惹得他不快,她一个女奴能有什么好处?
“你怀孕,他是阿民(狄语中父亲的意思),应该照顾你。”苏酥很认真的说。她是要勾斡准思烈,可乌林珠和她的孩子更需要父亲。
她这一句当真是叫乌林珠消化了好一阵子,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就为这个?”
美丽又柔弱的汉女眨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没说话,乌林珠看着她,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忽然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狄夷这边的女人足够坚强,男人打仗死了,还不是要自己把孩子拉扯大么,哪里那么娇贵、需人陪什么的,身边跟了她这么多年的奴仆在她怀孕后也只是多注意准备饮食而已,她乌林珠身为吾赛部的女儿,其余的靠自己就足够了。
即便不需要,可当她体会到苏酥对自己的善意时,心里当真是有些感动的。瞧着苏酥攥着袖子垂头的模样,又笑了,语气难得软和下来,只是嗓门依旧大:“我才不要阿尔萨兰照顾呢!他杵在我跟前只能把我气死。”
这是实话,乌林珠和斡准思烈虽娃娃时就相识、在一块地方长大,关系却从来说不上好——他们俩一个是斡准部大汗的第四子,一个是吾赛部族长的大女儿,都横行霸道惯了,从小就不对付,见面多半要干架。只是后来没想到斡准古通为拉拢吾赛部给他们定下亲事,竟凑做了一对儿,从成婚那日开始就是鸡飞狗跳,一个月里头吵架都算轻的,不到半年就分开住了。等到乌林珠怀孕,斡准思烈过来瞧她,两个人好了不过三天又吵得不可开交……之后就干脆做表面夫妻,各过各的,除一些重要场合,其余时间互不打扰。
苏酥也知道斡准思烈那蛮子有多气人,可这不是他待乌林珠不闻不问的理由,他总该顾念着孩子呀:“那也不行。”
乌林珠叹了口气,干脆甩出最根本的道理:“没关系,反正这又不是阿尔萨兰的种。”
苏酥起初还没听懂:“……什么?”
“我说,我肚子里这个跟阿尔萨兰没关系。”乌林珠一脸无所谓:“所以,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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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烈烈的头上就是有青青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