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的孩子很早由霍侯想好了名字,如果是个姑娘,就叫“英菲”。
“五色含英暗自菲,菲菲名字可是有典故的。”英朝笑同苏酥说:“我们几个取名不见父亲如此用心,大哥是因为出生在前朝故都,二哥的'泽'取自当时渡过的长江,我是出生在早上,落地的时候天边刚有一点朝阳。”
苏酥还在卧床,她年纪轻,生产时没有受太多苦头,这些日子已经调养回元气,过一阵就可以出月子了。听闻英朝所言,她脸上也有笑意:“菲菲呢?”
“大哥和二哥正带着在前头玩呢。”英朝给她掖好被子:“别担心,母亲在看着的。”
霍家历代都是儿子多,女儿却没几个,香香软软的英菲刚生下来就成了个香饽饽,三个哥哥抱一下就不肯松手了,端详着这个不知道实际是妹妹、侄女还是女儿的小家伙,恨不得从她还没长开的脸上瞧出一丁点属于自己的痕迹来。从来在儿子们面前威严冷肃、不苟言笑的霍侯见了英菲也眉眼弯弯,好生将她抱在臂弯里作掌上明珠,眼角的细纹绵延出道不尽的温柔。
当然,苏酥那边也没人落下。她坐月子是由霍夫人亲自操持的,身边婢女与婆子有五六个,个个手脚麻利、心思细腻,没有让她吃一点亏。苏酥原本打算自己喂养菲菲,可娇嫩乳头被只知道进食的孩子咬了一口就疼得哭出来,把坐在床边的霍侯心疼得不行,而霍夫人在半个月前已挑选好了乳母,自然而然的接替了苏酥哺育的工作——到头来她每天只管吃好睡好,得了空就陪菲菲玩一玩,待到菲菲的满月小宴,苏酥抱着孩子出来,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一看就是恢复的不错。
按说正常人家多是生了儿子才办满月酒的,可霍府这回大办却为了姑娘,还是妾生的庶女,实在闻所未闻。但襄阳府由霍家顶起一片天,受邀前来的也不是什么蠢人,生个女儿能让霍节度珍视至此,那孩子的生母必定受宠,待见到苏酥众人更是确定这一点,只管说尽吉祥话、好好恭祝一番就是了。
“小小姐肤色如雪一样,往后呀,定然也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儿!”这是一位夫人说的,立刻引来众人附和。之前大家都对霍侯纳了一年轻美妾略有耳闻,却实在不想能美成这样——生母就是绝色,那这孩子还能丑了不成?
霍侯闻言与苏酥相视一笑,显然也这样认为。霍夫人谦虚一句:“女儿家的,品德摆在最前头,容貌不过锦上添花。若德行不修,人生必难行稳致远……往后还需仔细教养才是。”
宾客又围绕孩子聊了一会儿,霍赟父亲从前麾下的一员老将开口了:“德坤,我家小孙儿前一阵子刚满三岁,可有意愿结个娃娃亲啊?”
这是侯府现下唯一的女儿,即便是庶出,恐怕分量也要比寻常人家的嫡女贵重。好几家方才也动心,只是不好挑这个头,但有人捷足先登自然不甘落后,纷纷拿家里适龄的男孩儿出来攀一攀。七嘴八舌一通,就见坐在上首的霍侯没了笑意,而三位侯府公子也板起脸,那目光……跟刀子似的。
“息女还小,先不说这些。”霍侯一口回绝。
兄弟几个身边坐的恰好是一块儿长大操练的同袍,刚才也拿自家弟弟参合了一脚。英廷横眉冷目,而英泽更是磨牙霍霍直接上手,用力拧了他一把:“就你家里那夯货也敢拿出来配我的……小妹?啊?”
菲菲这才刚满月,他已想到往后她与哪家男孩儿在一块的画面,肝火“噌”的一下上来了:要真到那时候,霍英泽能把那小子的腿打断。
英朝此时有点神游天外。他想的是将来要让菲菲嫁入怎样的人家?从京城的王公贵胄到地方的豪门士族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连一个能入眼的门第都没有。
想远了,想远了,哪有这么快的。
娃娃亲作不出文章,各家也不会继续讨没趣,总归“孩子”是个大话题,挑拣着轻松的说就好,一席满月酒吃得算是主宾尽欢。只是新生的小孩子精力到底不济,外头的天色暗下来,菲菲就困了,扁着嘴委屈的掉金豆子想睡觉,而苏酥不大会哄孩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元娘见了打个圆场,让苏酥带着菲菲先回去休息,而这边的宴席也差不多到尾声,来宾有眼力见儿,再闲谈一阵子遂起身作别。一家人将客人都送出府,元娘满意舒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泽哥,不接着再送送倩倩妹妹?”
原来曾在中秋邀英泽出游的刘府千金今日也随母亲前来赴宴,走时一步三回头,俨然是在找霍小将军的踪影呢。
一句话问出去,却没听见应答。霍夫人扭头看四周:“泽哥跑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之前在席上菲菲一哭英泽的脑袋就扭过去了,眼下必是往兰苑见苏酥母女。英廷扶额他大概先回后院了。”
霍侯闻言眉心微拧,而霍夫人默了片刻,开口道:“你将他叫来,我与你兄弟三人有话要说。”
她的神色不若方才和缓,英朝不着痕迹辨认着父母的面色:“是有什么要紧事?大哥二哥明日还要同父亲前往夔州原是夔州路的情势棘手,仍需霍侯亲临调度,为给父亲分忧,英廷与英泽也整顿兵马,等过菲菲满月便立即上路。
霍夫人语气却不好:“怎么?如今与你三个话都说不得了?”
英廷与弟弟交换过眼神,道了句“母亲稍安”便折身去叫英泽。英朝隐约觉得母亲今日情绪古怪,并不多言,上前扶住她一边肩膀,温言软语带她往主院中去。
元娘事前并未知会过霍赟要与儿子们谈话的事,他也不知妻子要同三个儿子说什么,询问元娘是否需要自己在场,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去兰苑陪苏酥了。军情紧急,他勉强留到今日,对娇妾幼女更是难舍,多一刻温存也能抵日后三分牵挂。
而英泽被叫回来,风风火火走进霍夫人院中,还有些莫名其妙:“娘,你喊我们三个?”
霍夫人看他一眼,语气毫无波澜:“你去做什么了?”
“啊菲菲不是哭么,小苏姨娘不会哄,我去看看。”英泽挠挠头,解释道,却在下一瞬被霍夫人打断:“照顾菲菲自有婢女姑子,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英泽眉头一跳,觉得母亲的指责未必太没道理:“我去看菲菲怎就成了凑热闹?母亲何处此言?”
霍夫人被儿子顶撞出了火气:“你先顾好你自己的事!泽哥,你已二十岁了,母亲替你操心成家的事你惯当耳旁风,要你自己筹谋,你亦是无动于衷,却天天绕着菲菲与小苏打转,成何体统?”
“廷哥也如是!且你身为长兄不能以身作则,树立榜样,去年还做出与弟弟们府内斗殴的事情,你不说缘由,可知我与你父亲数夜不得安眠?朝哥你又何故与两个哥哥学坏?”她发作时惯要将现在的过去的事一股脑都翻出来说个明白,尽是一个慈母的忧心:“男儿在世,修身齐家,再是治国平天下,你们三个皆有抱负,后头两个母亲一介妇人教不得你们什么,能顾的、顾的上的,无非是让你们尽早有圆满家庭,有背后依靠往后你们去闯一番伟业,身边好歹有个知温寒饥饱的贴心人,如此我与你们父亲也能安心。”
说来说去,苦口婆心,还是操心到儿子们的家事上。
霍英泽听这“成家”的事情已经耳朵起茧,深吸一口气,却闷在胸前,到底没吭声。英廷心里也有不耐,但知道母亲一片苦心,垂头认一句:“是儿子的不是。”英朝上头有两个哥哥顶着,出言安抚霍夫人:“母亲怎的又急了?再给大哥与二哥一些时候,总归不必担忧
谁知这一句又触到了霍夫人的情绪:“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由得你们拖到猴年马月?此事无须再论,这些日子我自会相看,待廷哥与泽哥回到就议亲!”
英廷闻言眉头紧锁,俨然不满母亲的安排:“母亲,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议亲之事恕儿子难以接受。”
“你安能说出这样的话?”母子之间的对话逐渐针锋相对,霍夫人站起身来紧盯着英廷的眼睛:“你是霍家的长子,往后要承袭你父亲的爵位、担当家族的生息繁衍,若无一个妻子,你当后继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英廷的语气太硬,英朝换了委婉的说辞与霍夫人解释:“若嫁娶就是单纯为生息繁衍,人与禽兽何异?——”话还没说完就被英泽打断。霍英泽胸口的那口气憋不住了,他实在想不明白霍夫人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如此蛮横强硬:“母亲,您为何总想着让儿子成婚、成家,非要弄个女人进来与儿子凑出个所谓的圆满来?是不是只有生出一堆孩子来才能令您满意?您可知道儿子单是想着要与一个不喜欢的人同床共枕,心里头就犯恶心!”
此言掷地有声,院内刹那间一片死寂。
而在这一片沉默中,霍夫人的脸色逐渐白了。
她看着儿子紧绷的面色与坚硬的眼神,忽而颓然失去了全身力气。
儿子们一句复一句,都是对一桩“无爱的婚事”浓浓的排斥,这没有错,谁不想与心爱的人共白头。
可他们并不晓得,这是甩在她脸上的重重一耳光。
她的婚姻,本也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情啊,爱啊,甜蜜啊,缠绵啊……她的婚姻里有父亲的离逝,故土的沦丧,责任的重压,艰辛的扶持,但没有爱情……她很清楚,她与霍赟之间是自幼相识的交情、少年夫妻的亲情,是举案齐眉,是相敬如宾,却唯独没有爱情。爱情对他们那一段岁月而言是太奢侈太遥远的东西。
她从前觉得没什么,即便丈夫身边有了他真正用心疼爱的苏酥也没什么,直到这一刻,她从自己的儿子们这里知道,自己经营了二十余年的婚姻原来是那样不堪,又是那样难以忍受。
英朝见霍夫人神色有异,最先反应过来:“母亲
英泽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话重了,可覆水难收:“母亲,儿子的意思是
“不必说了。”霍夫人垂下头,好像在某一瞬间老去,声音都干涩:“你不愿意,母亲再不逼你。”
“只是泽哥,天下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好……我执意如此,不过我与你父亲就是这样过来的,以为这样对你好罢了。”她苦笑:“不提了——不提了。”
英泽与英廷对视一眼,渐渐熄了气势,讷讷要与霍夫人道歉,她却没了任何说话的力气,摆了摆手要兄弟三人离开:“我乏了,你们明日还要赶路,都早点歇吧。”说罢回身进主屋,英朝还要上前,却被紧闭的房门拒于门外。
“诶——”霍英泽这回真头大了,杵在院子里走不不是留也不是,扭头无助看英廷:“大哥,这
英朝立于阶上,蹙眉叹息一声:“先前言语大概伤到母亲了……大哥与二哥先休息吧,我留在家里再同她好好说,过些天就没事了。”
英廷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拍了拍英朝的肩:“家里的事,就劳你多照顾了……待母亲消了气,替我向她道歉。”
三兄弟这边不欢而散,而兰苑内的灯火已熄灭。
菲菲被奶娘抱去隔壁在小摇篮睡得不省人事,苏酥与霍侯洗漱过后上床,简单聊了几句天,也准备歇下。
女儿的满月宴上苏酥作为生母自然也要参与一些迎来送往,早就累了,在霍侯的臂弯中寻着舒适的位置躺好,却发现枕边人的呼吸并没有变得深沉。她抬起眼,就对上霍侯毫无睡意的眼睛。
他的目光如夜色深邃,深不见底,辨不清那里头的情绪,就这样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苏酥想起初次见他那夜,他也是这样看着她,不禁问:“夫君?”
“苏酥,”霍赟凝视着苏酥的双眼,良久沉默后一字一顿沉声道:“在家乖乖的,等我回来,好么?”
苏酥知道他明日要出征,轻轻点头答:“好。”
霍赟的眉心微微拧起,抬手抚着她的面颊,用拇指缓慢摩挲:“……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苏酥想了想,认真道:“夫君一切平安顺利。”
夜的妖精依旧不改其美丽,妖冶惑人而不自知,双眼是清澈剔透的,一点隐晦也看不到。
霍赟合目,轻叹一声,将她抱进怀中,双臂一锢,她为他所有。
“睡吧
回来啦 四千字二合一章节
有没有嗅到一点有事要发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