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双脚点地的刹那,八个小人儿和轿子顷刻间化为墨迹,后又逐渐汇成一滴浓墨,这才钻回了笔尖。男子将笔收回袖里,与乙五并肩走向岸边
途中不见任何人影儿,只闻江水泠泠作响,乙五见状,叹道:“先生估摸又去冥沼驯鼍了。凡间疫病饥荒一道来,如今,怕是连三水镇都快塞不下了
“鼍、乃何物?”三娘问
“一种生于冥沼的凶兽。亡者可借其横跨去魂洗尽浊念,以孑然一身之态踏上曳都,忆前尘,过奈何,入轮回,如此往复
男子说罢,一庞然大物便在南边冒了头。其脑袋上嵌着双幽幽黑眸,鼻孔埋在水里吐息,江面随之咕噜起泡。其背部软盔十分崎岖,可上头似乎还坐着个红衣人
鼍拖着长尾缓缓出水,又因四脚扁平巨大,免不得带些江水上岸。那幽蓝江水一落地便兹拉乱叫,最后化为缭缭毒雾,吓得乙五二人连忙捂住口鼻
瞥见岸上站着几个外来人,巨鼍自鼻腔发出声闷哼。至此,那鼍背上的男子才缓慢掀开了眼帘
他翻下鼍背,踏氤氲迷雾而来。待其走出浓雾,众人才晓那所谓红衣,其实是染了血的白袍
手上捏着条赤红长鞭,鞭身多处皲裂,那沟壑又均以熔岩灌注,他愈走愈近,周遭也愈来愈热,叫乙五二人好似入了油锅,故而纷纷抬袖抹汗。不过,三娘这个冻死鬼倒是没什么反应
那男子见状,低头将鞭子收进如意袋,末了才再次迈步
倒真是奇了,伤口虽未有愈合迹象,但他那身血衣却于行走间逐渐化为净白。数抹血雾紧接着升空,连带着他身上那股死气一道,徐徐隐入了尘烟
“来者何人
拔祛血污之后,最先入眼的是双如画修眉。那眉毛仿若一笔勾成,很是少年意气。然其眼眸却动得极慢,再加上道低沉悠扬的嗓音,就好似韶颜里装了个老朽,实在怪异得很
那身交领白袍或绢或罗,风自其身后而来,扬起衣摆钻入广袖,也将几缕发丝卷到了胸前。其以一根木簪束发,露出脖颈大片肌肤,上头有几道黑红口子,看起来不似寻常
“我...见过你
见他将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那黄褐长袍男子毕恭毕敬地道:“在下陈晟,于摆渡司已有百年,与无名先生算是半个同僚。久闻先生驯得一手好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
“小人乙五,出身三水镇,与陈大人一道在摆渡司当差。”乙五也朝无名颔首鞠躬,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听到旧地,无名不由得多看了乙五几眼
乙五是个半大的侏儒,只有陈晟身高三分一,头发酷似干草,黄里带绿质地粗糙,像是在脑袋上顶了个扫帚。它相貌倒是周正,就是缺了半颗牙,笑起来有些滑稽
他最后才看向三娘,问:“这位女郎又是
三娘本想开口,但陈晟先一步接过话茬儿。他快步走至三娘身旁,道:“这位小娘子才来曳都,既记不清她郎君,又没有郎君来寻,是个落了单的新妇子
“既是如此,带她在曳都住下便是,为何又送来此处?”无名语气不耐
“先生您看
顺着陈晟所指,无名垂眸偏头,终于看到了三娘腰间的玉佩,于此,他那一潭死水般的表情才有了些波澜
“我们怕是先生族人弄来的新妇子,所以便自作主张地送来了。”陈晟赶忙趁热打铁
“是有七八分像。”无名收回目光思索了片刻,后看向三娘,主动把话抛了过去,“你何故着嫁衣进了这曳都
“我被人伢子迷晕,几经辗转被一户姓贺的人家买了给儿郎配阴婚。后来大约是冻死在了棺材里
“贺
无名把这个孤零零的姓说得婉转悠长,让陈晟和乙五都以为自己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可下一秒他又话锋一转
“这玉佩虽与我的那枚很是相像,但却并非一般无二。再者,人间一个时辰便是曳都一日,我若真是那贺家人,算算时日,也该是贺家老祖而非贺家郎君。所以,你们大约真是寻错了地方
见无名拒绝收留三娘,乙五有些失落,就连陈晟都叹了口气
“既是如此,我们只好把这小娘子送到三水镇去了。”陈晟话里有几分刻意
“她不在名簿上?”无名果然皱眉
“不在。”乙五答
几人沉默得突然,叫三娘莫名担忧起了自己的处境。她虽不知那三水镇是什么地方,但横竖左右不是个好去处。于是她一咬牙,竟朝着那位无名先生扑通一跪
正要挤出点眼泪来时,藏在她袖子里的玩意儿却意外滑落。刹那间,众人都将目光放在了那根金簪上
将各色反应收入眼底,三娘深深吸了口气,遂直起腰板朗声道:“这一路上我也算是听明白了,我好似再不情愿,都得先寻到那位贺家郎君才是,可惜诸位口中那三水镇像是有千里远
莫名落入这阴曹地府,怎一个冤字了得,却不曾想这曳都竟自有一番规矩
她在地上是苦命人,在地下甚至算不得人,充其量是个稍带给贺锦侨的物件罢了。不过,在曳都做个物件还是在那三水镇做个小鬼,这二者之间好似是前者为上
于此,她干脆仰头对上无名那双棕目,又道:“故而哪怕只千分一万分一的可能,在走之前我也得问先生一句,如若那人真真是您,您当如何
三娘只得赌,赌无名的恻隐之心
乙五被她这大胆行径惊得眼如铜铃,一旁的陈晟倒是饶有兴趣
话音落地良久,无名终于开了口
“凡物伤不了我等,若真要下手,得用地狱之物才是。”他从如意袋里抽出刚才那条赤红长鞭,转而将手柄递到三娘面前,又道,“这是我驯鼍用的赤炼鞭,使起来堪比抽魂夺魄之刑,今...便送予你了
因着直接握住了鞭身,无名手指瞬间被烧成焦黑,后竟有浸染小臂之势。三娘见状,又惊又怕,故而赶忙伸手接过。她将将攥于手心时,头顶又传来了句
“至于这住处我屋子够大,你想留,便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