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库 > 鲜网浓情 > 长菌的培养基 > 阿姨(下)
刘舒第二年顺利考上了那所音乐学院,饭桌上也不知从何开始成了三个人,用陈澄的话说,是“我们三条狗
有了刘舒,伙食确实有很大改善,张牧野很满意,时不时的总能吃到黄辣丁、黄鳝之类新奇的南方菜。刘舒也不再是单纯的“陈老师的学生”,而是充当了副导师的角色,课业闲暇时候也会帮着陈澄带小朋友弹琴,甚至经常指导张牧野
从某些方面,张牧野很喜欢刘舒,因为刘舒对他有求必应,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无论是陈澄知道的还是陈澄不知道的,小孩子喜欢的垃圾食品或者垃圾塑料玩具,刘舒二话不说都给买
从另一些方面,张牧野又有一点讨厌刘舒。小孩子的直觉很准,张牧野发觉,她有点讨好自己的意思,而她天性沉默害羞,并不是一个擅长不动声色的讨好别人的女人。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这点子刻意的讨好,便让张牧野隐隐看不起她
有一天,陈澄在学校加班,委托刘舒去接张牧野放学,两人大夏天的午后,一前一后走在晒的近乎发白的水泥路上
“吃冰激凌吗?”刘舒问
“吃
于是一人举着一个甜筒
“我爸快回来了,你知道吗?”张牧野说
“嗯
她的表现太软,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张牧野觉得不过瘾
“我爸一回来,你就不能来我们家了
“为什么
“因为,”张牧野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
“反正不能来。”张牧野气哼哼咬下一大口冰淇淋,冻得大脑发麻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另一种可能
“是什么
刘舒长叹一口气,“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你都两年没见你爸了,也没见怎么着。以后也可以这样啊。我们三个人不挺好的么
谁跟你“我们”。张牧野觉得好恶心。突然后知后觉想起从某一天开始,有邻居看着他讳莫如深地捂嘴笑,同学们之间也莫名疏远了,家门的缝隙里总被人塞进很多烟头,门上贴的“福”字也被人烫了好几个洞

张牧野陪着刘舒去扫陈澄的墓。刘舒带了很多瓶酒,白的,红的,啤的,还有一条烟。叮呤咣啷一大袋子。她记忆中的陈澄能喝也爱喝,张牧野想,但她不知道,刘舒离开以后,陈澄就戒烟戒酒了
从墓地回来以后已经是夜晚,张牧野十分疲惫,倒在床上便酣睡了整整一天。恍惚中听见二十年前的绿色的酒瓶子砸碎在地上,爆发出愤怒的声音

“你干的那些事,你知道外面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吗?!唾沫星子淹死人,老子在外面挣钱,你给我在家干这些不三不四的事
“我干什么了?我自己挣钱,不用你养,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
“你还抽烟,你还喝酒,你看看你,还像个女人吗
他砰砰砰的把冰箱里的酒瓶子一个一个摔在地上,没完全炸开的那些,骨碌骨碌滚到张牧野脚底下
“小野都被你带坏了!他看见你们干那些丑事!”他转向张牧野,“小野,你看见什么了,你把你给我说的那些事再说一遍
陈澄肉眼可见地恐惧起来
“离婚吧,离婚。”她腿一软,坐在地上,虚弱地说
“离就离,”他才不怕,“小野我也要带走,这房子也是我的,你现在就卷铺盖滚蛋。我还要举报,跟音乐学院举报姓刘的那个变态,小小年纪就破坏别人家庭,我让她退学!还有你,我也要向学校举报,身为老师勾引自己的学生,我让学校开了你
陈澄眼睛瞪大了,错不在背叛,一辈子在校园里的人,心里总有一点天真,她原以为因为双方都背叛,那便算扯平了,各打五十大板,都不算错,一拍两散。没想到错误的核心是这背叛是变态的,为世人所不容
张牧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不要离婚,不要离婚。”这不是他预想的结局,他对着那个陌生的男人哭叫着,撒起娇来,他本能便知道这里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这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虽然几乎不出现,却一把剑一样悬在头顶,握着所有人的命。原来从前平静的好日子是他从指缝中饶了她们,他手指但凡一收紧,便没人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陈澄最终还是和张牧野他爸离婚了,在她五十岁查出来结直肠癌的第二年
说是离婚,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早就名存实亡。张牧野知道父亲有好几个“家”,自己也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他成人后的性格说好听是温和谦逊,不好听叫窝囊,抗不了事,渐渐的也不再受父亲重视,父亲催过他结婚生子,但态度也并不强硬。或许是隐隐发觉了他与别人不同,但或许也并没发觉,是他自己做贼心虚。总之,无论是哪种,父亲似乎并不在意
陈澄的墓是独立的,墓碑上只刻了陈澄一个人的名字,张牧野向刘舒专门解释了一下,这是因为陈澄和他爸最终毕竟离婚了,因此百年后不会合葬。张牧野本以为刘舒听了会颇为有所安慰,但她也只是扶了扶眼镜,什么也没说
张牧野想起来,是呢,她从前就是这样内敛的人,平时总是微微低着头,仿佛害怕什么似的
他唯一一次看见刘舒脸上绽放出光芒和神采,是小时候的那天夏日午后,他在卧室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厨房剁饺子馅的声音,他打了个哈欠拖着步子过去看,想知道晚饭又有什么美味,朦朦胧胧便看见刘舒系着围裙,蓝色衬衫的袖口卷到上臂,平时沉默寡言的人,在厨房里倒大展宏图,呼风唤雨起来。以往总是陈澄训导她,此时她倒使唤着陈澄陀螺一样团团转地打着下手,陈澄蹲着,用一个小塑料盆笨拙地择菜洗菜,刘舒看了一会儿,弯下身,凑过去皱着眉头说,陈老师,你怎么连这都洗不干净啊
张牧野看得直想笑,他早受不了陈澄那蹩脚的厨艺了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就像她们四手联弹时也没有任何征兆一样——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就像四手连弹时,一个人的手从另一个人的手背上掠过,指尖有意或无意地轻轻撩了一下
陈澄是背对张牧野的,张牧野不知道母亲是什么表情。他只看到刘舒那张平素里小白枣一样平平的脸,慢慢的生动起来,眉梢眼角,那张脸上一切有弧度的纹理,都向上飞扬着

“刘阿姨,我其实一直,想跟您解释一件事。”张牧野开着车,刘舒一个人坐在后座,张牧野从后视镜看见她在闭目养神,便艰涩地开起口
“你说
“其实
话音被手机铃声打断了,那铃声是一首儿歌,开头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又念又唱,“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刘舒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接起来电话
张牧野因一直想着自己心里要解释的那件事,便并不注意刘舒打电话时说了什么,只猛然听到她挂电话之前说,“妈妈明天就回家,我也爱你,宝贝
“是我女儿,”挂了电话,刘舒说,“今年十岁了,很粘人
张牧野心里翻腾着,又想起来她确实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她曾经照顾自己比陈澄还用心。于是他最终点点头,“十岁的孩子就这样。粘人好啊,女儿都是小棉袄

“是别人介绍我和我丈夫认识的,”她倒突然解释起来,很仓促,很语无伦次,很慌张,“我们性格很像,相处没有什么矛盾。孩子也很可爱,很懂事,她爸也很爱孩子
张牧野又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解释了,“那很好啊。多幸福的一家。”他叹
刘舒听了这话,笑了笑,脸转向车窗的方向。夜晚路上的车灯一条一条直直的扫进车窗,把人的侧影扫的很长。像电影院里咔咔嚓嚓的老式放映机,从窄小的窗口中向巨型银幕射出一道道光柱,光柱之间飞舞着无数的灰尘,银幕上放映着一场老旧的黑白电影。仅有的几个困倦的观众靠着红色的椅背睡了过去。一切都是无声的
她突然在光影交错的灰尘中哭了起来
张牧野想起那天,夏日的冰淇淋一滴一滴掉在水泥路面上。奶白色的一大坨冰淇淋,从刘舒衣服上滑下去,噗一下,在地上摔得稀烂
在这之前,他猛地把手里的冰淇淋一下子捅在了她的肚子上,仿佛那是一把小刀或者剑似的,而他是守卫家庭的小英雄
刘舒先是吓得往后一跳,冰淇淋脱手掉在地上,后来回过味来,惊愕又恐惧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眼中一下子涌出很多泪水,瘦瘦长长的人,像个孩子一样在马路中间哭了起来
他很骄傲,也很得意,仰着头,又把刘舒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筒也踩得粉碎
他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和电视上广告里演的一样的那种爸爸妈妈孩子组成的三口之家,三个人对着镜头傻笑的那种家。他挥舞着手里剩下的冰淇淋筒转身离开,像得胜归来的骑士在骏马上挥舞着宝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