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小野长这么大了
张牧野尴尬一笑,抖了抖刘海,“您好
“哎呀,你说你,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陈澄从厨房窜出来,裹挟着一身油烟气,和张牧野堪堪挤在同一个门框里,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双手接过一个果篮,一箱茶叶,一瓶酒,一提牛奶
来人穿了一件白羽绒服,是收腰收手臂的那种的旧款,这两年崇尚oversize,已经不太时兴了,偏偏这人手臂又很修长,这种处处收的白衣服穿在身上,整个人好像一只张开的白蜘蛛。只接东西这一下,张牧野便看到白蜘蛛的眼神“啪”一下打在陈澄脸上,目光像喷网一样噗嗤一下散开,黏黏的,糊糊的,撇不开,扯不断
张牧野下意识就想逃,这完全是肌肉记忆。正转了小半个身,大臂被陈澄一把热热闹闹地拉住了,“小野,你这孩子,怎么站着不说话啊,叫人了吗?这你刘阿姨
“叫了,我一来他就叫了。”来人扶了扶眼镜,打了圆场
“对么!你小时候,你刘阿姨还抱过你呢,你还记得不
“哈哈哈,记得记得。刘阿姨,您快请进来坐吧
三人在客厅里小坐了一会儿,中午便出去下馆子,陈澄不会做饭,张牧野记得刘舒是会做的,她手脚麻利,半个小时便能捣鼓出两个肉菜一个素菜一份汤,但岂有让客人下厨房之理呢
吃饭的地方叫新多福大酒店,是本地有名的老店,开了有三十多年了,头十年叫多福酒店,2000年后改叫新多福酒店,虽然除了多了个“新”字,里面各色设施一切如旧
说起来,张牧野第一次见到刘舒也是2000年
陈澄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刘舒在旁边一直,“姐,够了吧,就三个人,点那么多也吃不完
陈澄把羽绒服外套解开,甩开膀子一阵点,“没事儿,点,吃吧,吃不完打包
本地招待客人有七个碗八个碟之说,菜上齐了,张牧野默默一数,大大小小凉凉热热汤的干的刚好十五个。鸡鸭鱼肉这些人不爱吃,只摆阵一样图个好看的自不必说,餐桌正中间一大热气腾腾的盘栗子烧黄鳝,并不是本地北方人常点的菜,张牧野知道,刘舒祖籍是福建的,她爱吃这个
“吃吧,吃吧,你们都吃。”陈澄说,自己却不动筷子
“姐,你的病,大夫怎么说
张牧野心里一宕,够直奔主题的啊,这刘阿姨
“前两天医院打电话,说已经排上床位啦,年后就住院开刀
“找的哪个大夫
张牧野擦擦嘴,“刘阿姨,找的是第一医大的郭翔主任
“第一医大……”刘舒默念了好几遍,“第一医大好,我一同事的儿子生下来是先天心脏病,别地儿的大夫都说孩子活不过二十岁,我同事不死心,转到第一医大,第一医大的大夫给做的搭桥,现在三十多了,活蹦乱跳,孩子都三四岁了
陈澄哈哈一笑,隔着灰色的毛衣,用手指在肚子上比划了一条线,“郭大夫说,要在我这里开一刀,喏,你看,”她转的离刘舒更近了,“从这里开个口子,把肠子拽出来,然后把坏的地方切掉,再缝上塞回去
刘舒一听开刀,紧张的背都略弓起来,似乎想去摸摸陈澄的肚子,好像那里真的开了一刀似的
“那做完手术,就能好吗
“郭大夫说,看情况,还得化疗一阵,化疗完,再检查检查癌细胞,没有癌细胞了,才算好
刘舒眼眶渐渐红了,张牧野有点受不了这情态,一摸茶杯,茶已凉了,他冲着包厢外面,“服务员,这茶凉了,倒点热茶
“是得喝点热茶呀,我现在一点凉的都不能吃,”陈澄冲刘舒眨眨眼睛,“你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能吃,整天胡吃海塞,有一天,咱们两个买了一大桶冰淇淋,我当天晚上就吃完了,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了啦,”她用眼光扫了扫一桌张牙舞爪,全须全尾的大菜,“大夫说,油的不能吃,凉的不能吃,我连水果都吃不了了,嫌太凉,我现在吃苹果都是煮熟了再吃,小野他爸一看我煮苹果就嫌弃我。你呢?胃口还好吗
刘舒一愣,似乎为自己的健康感到抱歉,“我还好,不忌口,就是吃不了那么多
“你还年轻嘛,”陈澄边说话,便捻起桌上的餐巾纸,漫不经心的搓成一小条一小条的,“能吃是福,你是有福的
半响,三个人都没说话,服务员也没来倒新茶
“好想抽烟啊。”陈澄突然说,忽的一笑,脸上露出几分年轻时狡黠的影子,两指变戏法一样从外套的里兜里夹出一根私藏的烟,叼在嘴上
“妈!”张牧野大叫,还没来得及说几句急切的规劝的话,便见刘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打火机,“啪”的一下点着了火,火苗一窜,在空气中跳了一下,跳第二下时,陈澄熟练地弓着脖子就过去,轻轻一吸,把火苗吸进烟卷里,烟丝被漫漫地点燃了
这一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发生的太快,让人难以消化。点烟的人和吸烟的人似乎也才回过神来,都怔怔的。就像闪电之后,总是隔了一拍,才能听见雷声
“妈……你干什么呢,”张牧野顿了顿,“你不是早戒烟了吗,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抽烟
陈澄摆摆手,“急什么呀,我又不是肺癌,吃也不能吃,还不叫我抽根烟。”颇有一种仓皇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刘舒低头一笑
栗子烧黄鳝的热气完全盖灭下去,窗外,孩子们噼里啪啦的放起炮仗,正月里喧闹的声音像一种屏障,把屋内各自的思绪都推陷入孤寂杳冥之中,张牧野也开始思考起陈澄入院手续、陪床、请假、这些现实问题。忽的想到一句俗语,七不出,八不归,正好这天就是大年初八,这可不就是八不归么
呸,真不吉利。他连拍了三下木桌
陈澄手术后坚持了两年
那两年她的情绪和复查情况紧密挂钩,情况好,便孩子一样眉开眼笑,情况不好,便恹恹的。基本每隔一个月就是一轮情绪过山车,起初陈澄每一次复查,都是张牧野陪着去。后来实在太频繁,不好和领导请假,便是陈澄自己去
有一次张牧野心里过意不去,上班上到一半偷偷溜到医院去看,远远的瞧看见母亲拿着几页报告,坐在候诊大厅里等叫号,上半身端正,两条腿却一直颠啊颠的,间断地踩踏着无形的钢琴踏板,有音符从脚尖默默地流出来。张牧野便突然觉得,当了一辈子音乐老师的陈澄,此时却像个等待着大考铃响的高中生,那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坐着等待着的时间,便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恐怖片
让陈澄真正灰心的后来的一件事,前一天她复查,郭大夫说很好,第二天晚上她就便血了,马桶里一大滩鲜红色,症状和起病时一模一样,所谓桃花揉碎红满地,从那以后便玉山倾倒再难扶,人飞速地衰弱,坍塌下去,因大家心里隐隐都有谱,最后事情倒办的很体面顺畅。葬礼、火化、吹吹打打地下葬,一切井井有条,就像白事席上布阵的七个碗八个碟一样,不错一处,绝无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等回味过来的时候,张牧野已经开始给陈澄扫尾七的墓了
“小野,你有空也得去医院约个肠镜看看啊,你妈这毛病可能和遗传有关系,你姥爷也是这个病
“好,我忙过这阵就去约一个
“你啥时候也谈个女朋友哇,你们单位有单身女孩吗?你丁阿姨人脉广,回头我让她给你介绍介绍,这追女孩可得早点下手啊,你不下手,好的都让人抢走啦,我还想抱孙子呢
“爸,你急什么,有合适的我自然会谈的
“你可别闹得跟你妈一样……”他冒出这半句,便住了嘴
张牧野一口白米饭噎得慌,脑子里忽的转起一个从未有过的荒谬念头,这事难道也是遗传吗
不对。他在回家的车上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这事能遗传,那他应该喜欢女孩才对,岂不皆大欢喜了
“我要结婚了。” 他说
“恭喜啊。”张牧野想了想,转过去一个红包,1000块,备注百年好合
“不用红包,你收回去吧。我们俩也不在国内办,Gary在加州这边找了教堂,我们就结婚了,也没什么人知道,也没跟什么人说
“那也挺好的,人多也烦
“你呢?”他问
我挺忙的,暂时不考虑这个。张牧野打出这一行字,又一个一个删掉
我还没遇上合适的,所以。不对,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我觉得不婚主义挺好的。”张牧野最后说
对面再也没说什么,不婚主义这个词很好,张牧野想,瓦解进而推翻腐朽的一对一婚姻制度,比同性恋结婚还要现代化,仿佛原始部落里蹦出个科学家,在观念上实现了大踏步的弯道超车
中午太阳照的人发困,张牧野盯着手机屏,突然想到时差的事,对面应该是凌晨三点,也不知道这个点为什么突然聊起来
更让他心烦的是另一件事,正小憩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进来,张牧野无丝毫防备地接起,对面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们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啊,你妈没了你们也不告诉我
张牧野拿远了电话,一看号码,福建来的刘阿姨,”张牧野捏着鼻梁,斟酌着措辞,“我妈她走的急,什么也没说。我们这边当时太乱了,只有我一个管事的,她学生很多,确实是没顾上您
对面“哇”一声哭嚎起来,撕心裂肺的
张牧野原来以为到了这一刻,自己肯定会颇为快意,但实际情况却差了一截,确实有那么一丝快意,淡淡的,像一痕粉红色的血迹,是陈澄用过的抽水马桶里没冲干净的那些血渍,淡的让人不是滋味
“刘阿姨……,我妈埋在我们这边山上了,您什么时候来就联系我,我带您去
起初,张牧野并不把刘舒叫阿姨
不许管我叫阿姨,叫姐姐。刘舒对张牧野说,张牧野便应了。她那年十九岁,电视里放着北京奥运会申奥成功的消息。每次进家门的时候,她会扶一下眼镜,正正经经地冲陈澄微微鞠个躬,说,“陈老师好。”然后才掏出琴谱,开始练琴
刘舒书念得很差,在学校里也不起眼。所幸有钢琴这一项突出的童子功,家里便让走了艺术生的道路,她想考的那所音乐学院是陈澄的母校,她第一年失误了没考上,第二年特地托了关系,找到陈澄这里特训
有一天,陈澄说,小舒,咱们试个四手联弹吧
刘舒扶了下眼镜说好
两个人便坐在同一张钢琴凳上,要弹的是德彪西的《小组曲》,张牧野那时候六岁,平时也被陈澄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琴,某种程度上,刘舒算他的师姐,因此他也凑到一旁去看
四手连弹最讲究两人默契,张牧野也和陈澄其他的学生一起练过,只是水平有限,弹得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之类的简单曲子,每每到节拍上的气口,两个小孩四只小手就是合不到一块去
“你们可以给对方一个暗示,到拍子了,冲对方眨眨眼睛或者努努嘴,再一起进拍。”陈澄用小孩子能懂的方式教他们
于是张牧野便盯着看陈澄和刘舒四手连弹,终于等到了有停顿的节拍气口,想抓包她们是怎么可笑地努嘴或者眨眼
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称得上是迹象的暗示,甚至两颗头的角度都没有偏离一寸,两双手各弹各的,但却合上了,严丝合缝不留间隙地合上,各章节之间毫无滞涩,就那么顺着淌下来,张牧野目瞪口呆,看看刘舒,又看看陈澄
“是不是有点热啊?”一曲终了,陈澄用手扇风
“是有点。”刘舒鼻梁上有汗,眼镜顺着滑下来了一点,她又推上去
当时是深秋,张牧野在室内穿着毛衣,还觉得有点冷
那时候张牧野他爸在外经商,很少回本地,吃饭总是陈澄和张牧野两个人,陈澄向来不在吃上用心,总是凑合,有一天晚上母子正沉默地喝着乏味的稀粥,陈澄突然笑了
“妈,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澄下意识说,又一顿,“我笑是因为一想,突然觉得还挺有趣的
“什么东西有趣
“我们都是属狗的,是不还挺有意思的
“我们
“我属狗,你也是属狗的,”陈澄喝下一口粥,“小舒也是属狗的。三条狗
张牧野是长大以后才发现,70年代生人往往还保留着用属相算年龄的习惯,跟他们交流不用说出生年份,只要说属相就能当场立刻推算出来。张牧野有时候在想,陈澄会不会常常在心里暗暗地算,她31岁的时候刘舒19岁,张牧野管刘舒叫姐姐。她52岁的时候刘舒40岁,张牧野管刘舒叫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