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踩在满是沙砾的地面会摩擦出粗糙的声响,倪纾独自走在路上,感受到细小的砂石将脚下这条道路铺就得凹凸不平,她心中急切,于是步伐也谈不上轻缓,走动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尤为突兀。
高三的课程安排按照惯例要比其他年级多两节晚自修,作为这个家初来乍到的新成员,徐澈不愿因自己加重了司机多次载送的负担,以往都会在教室里自习待到倪纾放学一起回家。
而今天,任凭倪纾在校门口苦等成一座雕塑也不见他的踪影,她无奈返回教学楼,到达高二一班的门口时却见他的座位上已是空无一物。
“同学你好,请问徐澈是什么时候走的?”这情况实在是反常,搅得倪纾的心头满是疑云,只得敲敲窗就近询问了一位还留在教室的女同学。
女生闻言皱了皱眉,像是努力在回忆,“放学铃一响就走了,不过他不是自己走的,是被一帮男生强拉着走的。”
问题得到了答案却并不能令倪纾放心分毫,反而让脑中警铃大作,她无意识的慌张起来,扶在窗沿的手随着情绪变化不自觉握紧,“那你知道那些人带着他去哪了吗?”
对方并不知情,回以一个歉疚的摇头。
“不过你可以去老实验楼后面找找看,那群人都喜欢去那里。”
倪纾道过谢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另一条小路,那是通往老实验楼的捷径,曾经为学生课业往返提供便利而在花园中横亘而出,如今却因这栋修筑于建校之初的陈旧楼房被废弃后已鲜少有人踏足。
去那里能干什么,她虽不关心这些事但也并非未曾耳闻,正值青春期的学生,讨厌一个人向来直白冲动,学校暴力事件频发,高发地可不就是那片监控都被拆除的荒地。
若要为跑步挑选穿着,厚底小皮鞋毫无疑义不在选择范围内,短时间的运动量已经硌得倪纾脚跟发痛,她在心里暗骂徐澈和那群混子给她平白找事,动作却未曾减缓。
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不用再靠近就能听见哄笑声传来,她放轻了步子绕过围栏,看见昏暗环境中被五六个人困在墙边倒地不起的人左手戴着黑色机械表,款式很眼熟,除了徐澈还能是谁。
倪纾那一刻说不清心中什么感受,一种快意和怒气交织的情绪裹挟着她,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此刻满是淤青,她首次没有滋生出那股刺痛自己的恶意。
理智促使她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语言精简地给司机发送定位信息,让他带着校警尽快赶来。
她的内心不同于表面冷静,跳动如鼓擂,直到把一切都交代妥当后,她迈步走出藏身的角落,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取下书包,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几个施暴的人砸去。
“操你妈的,想死是不是。”
离她最近的一个男生受到的冲击最大,骂骂咧咧朝她走来,途中还踹了拉住他裤腿的徐澈一脚,他显然被激怒,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就要将拳头往脸上挥。
“嗬,这是倪小姐啊。”
痛觉未至,男生就先放开了手,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全然称不上友善,看向那名手下败将时眼中嘲讽的光芒更甚。
他将倪纾拉到徐澈跟前,说着又踢他一脚,“小子,人家正牌大小姐来了,你敢认吗?”
坐在地上的人已是狼狈至极,遮盖着眉毛的额发颤颤地滴着水,整个人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来,偏脸上的颜色红紫交加堪称斑斓,颊部淤青,下颚连着嘴角挂着一块飞扬的血迹。
可即便如此,他的眼眸依旧黑得发亮,甚至赛过了这浓厚的夜色,极具穿透性地略过空气中漂浮的粉尘,定定地望着她,却并不开口。
倪纾被这样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只要徐澈今天不死在这里,他翻身做主人只是迟早的事,她怎么能、怎么敢跟着这群蠢货一起羞辱他。
她稳了稳气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一些,开口却是强硬的语气,“给他道歉。”
话音落下迎来一阵诡异的安静,几秒后响起几声不约而同的嗤笑,这帮男生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看向倪纾的神情尽是颇感荒唐的诧异。
“大小姐,我们给你面子 你多少领点情吧,别跟我们开这种玩笑了。”
“是啊,跟这私生子站在一条线上,也不怕你妈气得掀翻棺材板活过来。”
提及母亲,似乎才是真的触犯到了倪纾的逆鳞,她面色未变,掌心却捏紧手机不带任何犹豫地扔向说话的那人,直直砸到他的眼睛。
旁边的人见状一时血气上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家族的威压和体面,冲着倪纾的腹部就是一记重踹,只可惜落了空,因徐澈强撑着身体在最后一刻将她拉开。
倪纾猝不及防,受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跌坐在了地上,她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景象,便听见他的声音又低又闷地传来,“你快走吧,快走。”
事已至此了怎么可能走,她拍拍校服短裙上的泥土站起身来,正欲回他话,便听得不远处一声猛喝。
“干嘛呢!又是你们几个打架斗殴!”
几位校警三下五除二地将施暴的学生带走了,司机架着已经满身是伤的徐澈出校,倪纾留在后面收拾一地狼藉。
他的书包拉链已被扯坏,书页被撕得狗啃似的烂后蹂躏在土地里,看上去完全无法再使用,她挑了几本勉强幸存的习册抱在手里,不紧不慢跟着地上了车。
浴室门敞开着喷薄出热腾腾的雾气,倪纾拿毛巾绞了绞湿润的发尾,坐在书桌前摆弄她那摔得碎屏的手机,身旁是装满了急用药的医疗箱,她捣鼓一阵后无果,才慢悠悠地提着它往徐澈房间去。
他坚持不去医院,别人也无可奈何,只是基本的消毒还是要做到位,她既然要装作关心弟弟,当然也不忍心他祸害自己的身体。
门未关紧,似乎是特意等着她来,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倪纾见状并未多想,轻轻推开后走了进去。
徐澈似乎也是才洗完澡,双眼还氤氲着水汽,他光裸着上半身,漏出遍布的伤痕,见她突然造访,他像是凝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连反应都变得迟缓起来。
他注视着倪纾,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取出酒精和棉签,让他趴着以便给后背被划得血肉外翻的伤口消毒,而当她看到这些被水泡得泛白的皮肉中又渗出星星点点的鲜血,不由得有了些恼意。
“这些都是不能碰水的,你一回家就急忙洗澡,是没有常识吗?”
这是倪纾第一次撕开温柔的表面,话中夹杂着清晰明显的愠怒,徐澈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
听上去委屈巴巴,看起来也怪可怜,不过倪纾并没有答话,只叫他坐起身来。
她绷着一张脸给他的下颚抹药,本就精致得有些锐利的五官因这冷硬的神情显得更加有攻击性,徐澈看着她低垂着、从未真正正视自己的双眼,突然有些想哭。
他知道她在装,装作一位亲和热情的家姐,仿佛对他的身份心无芥蒂,可行为举止悄声敛息能与她的心相背离,眼睛却骗不了人。
从他来到这个与童年截然不同的世界,踏进这座房子大门的第一步,他对上她投射过来的目光时,一切便能感知到。
倪纾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其实那些浮于表面的假象在一开始便被击溃了。
可她的亲近,她的触碰,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些似乎发自真心的担忧和责怪,都令他甘之如饴,情愿虚幻地捧在手心里自欺欺人,舍不得放开。
姐姐…姐姐,他好想叫叫她,可她把自己当什么,为什么明明厌恶却还要虚与委蛇。
“怎么哭了?”
倪纾不明白自己克制不住的怒气从何而来,她也并未想过冲他发作,只是小小的凶了一下,以此来达到警示的目的,哪里料到徐澈会是这个反应,要不是见他红着眼睛赶紧偏头避开,她都以为是她看错了。
“抱歉,我不是
不是那个意思。
“姐姐。”
他叫她,声线中还有着哭腔般的轻颤,湿漉漉的眼睫毛耷拉着连成一片,倪纾这下确认自己没看错,面前这人的确是哭了。
“怎么了
她颇为自然的答话,像是从心底里未曾介意过这样的称呼,尾音都还未落下,刚刚才眼泪汪汪的人突然站起身,那只戴着机械表的手抚上她的脸侧,弯着腰很轻很缓的在她的嘴唇印下一个吻。
虔诚的,献舍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