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初初学成归国，满腹大展身手的豪情，求棠溪萌将他带到棠溪公面前，为求得一大助力。
老者眉目慈祥，与他论辩一场，因爱他聪颖敏锐尊称他为先生，却也谆谆告诫：“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所闻先生术曰：‘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二子之言已当矣，然而吴起支解而商君车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祸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
他当时少年意气，自以义正辞严，颇少恭敬：“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王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窍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甚至出言责备他：“先王有幸臣之意，然有大伤臣之实。”
老者不以为忤，笑着给他道了歉，而后带他共游韩地，同进同出。不知者皆以他为老者亲嗣，甚至因此归附于他，为他前驱。
可因为他……棠溪萌横尸殿前，棠溪公闻言大病而去。
因为他！
彼苍天兮，歼我良人！
他字句哀恸：“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贪鄙之为也
“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
那是他对棠溪公的回应，也是给她的答案。
而她满面带泪，问他：“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君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种触动，望见她热泪盈盈，一时想要与她同哭。
她竟然是这么看待他的，她竟然当真以他为屈子，可他怎敢与屈子相提……
他以竖为妇，为贼养子，不问外事苟安一隅，连挚友的仇都不能报。人道他蛰伏窥伺令君王忌惮，可他知道自己只是守着而今一隅不敢寸进——脱尘姱节？他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懦夫！
他甚至都不敢如屈子一般，纵身一跃，换得尘归土归。
他喉间苦涩，又见她乱擦去眼角泪痕：“敢问先、生，何为法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
法是官府编撰的条令，并颁布于众，让百姓施行。
“何为术？”
“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术是肉食者授官的准则，是驾驭臣下的方法。
“何为势？”
“名一而变无数者，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
势是人主握在手中的权势，是变幻无端的形势。
“然，集法术势三者、何如？”
他飞快地抬头，被一双明亮的眸子逼得想要移开视线——“请先生答我治国，行政，平定四海，帝王之学。”
“何谓帝王之学？”
他恍然，终于明白这份圭臬是一份多大的礼：“……权衡。”
“如此，敢问先生悉立法度，何以为之？”
他不答，恼她咄咄逼人。
“欲司权衡，即为探问九鼎之行否？”
那双泪洗过的双眸越发明亮，其间执著神色熠熠生辉否。”
他听到她松了一口气，苦笑，又叹：“是我之过，冒犯宁姬之处，万望海涵。”
他不能再唤他阿绮了，哪怕是戏言。
他该更尊重她一些。
她劈手夺回盒子：“臣为先生一哭，难道是因先生的冒犯吗！”
他不明白，有些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
而她擦干泪痕，将礼盒推过来：“此圭臬赠先生。”
他许久没有尝过这样心绪纷乱的滋味了：“我
他想问她，为什么会同他说这些，是早有准备，还是对他轻慢态度的辩驳。犹豫许久，他长长叹息，抹去她的泪痕：“宁姬赠以圭臬，是以教诲韩非？”
她说并无指教之意，只是想同先生交友。
先生。
她会是他期盼的学生，却不知道能怎么教她。
这样敏锐、不逊、博闻强识的孩子，他能教给她什么东西，不君不臣，满目疮痍吗？
他感慨：“与宁姬交，是韩非的大幸。”
她忙道：“那是自然！”
他忍不住笑，问：“如此，我当何以报宁姬大德？”
“我可不敢求您的报了，上次向您求一个故事，您都用韩璟敷衍我。这时候您倒是不嫌自己失礼了。”
唤人连名带姓的，他有些无奈，跟她讲道理：“你向我探问私事，反诟我失礼，你还觉得你有理？”
她还理直气壮：“那也要看谁家之理，您愿意遵从韩青要的理吗？这就是我的理，您答应了要报答我又没诚意。”
诚意。
他认命了：“诺，此刻韩非以最大的诚意欲报宁姬——你既已及笄，我为你添一小字如何？”
她竟然直接拒绝了：“‘昭同’二字有何不可？‘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是谓‘昭同’，多好。”
附会痕迹也太过明显，他不拆穿她，只是摇头，似有笑意：“昭昭及人，求同存异，宁姬还是想做真君子，求的是广济众生。”
她也觉出调侃，转开话题:“那不知先生字讳？”
字讳。
他不答，看着她：“当真不知
“不好示于人前然也。”他叹了口气。
她等待片刻，见他没有下文，疑惑地看着他。
他无奈又道：“然也。”
他是韩国公子，姬姓韩氏，单名一个非。荀卿怜他身世，为他取字然也，三分调笑，七分祝愿。
“先生字‘然也’？”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哈哈大笑，“名‘非’字‘然也’，妙极！”
他难得有几分赧然：“你小声些
若要传出去，他也不用做人了。
“不可与外人言。”他提醒。
“阿绮谨诺，”她答得恭敬，脸上笑意却止不住，“确有一事，想求先生。”
“且说。”
“先生缺弟子吗？”
他闻言，悠悠抬眼，看着对面那张稚气方脱的脸。
是个漂亮淑女，还很有眼色，一眼看中他做先生。
“何意？”他不动声色，有意调侃。
她弯眉而笑，很有些可爱模样：“就、就您看我有机会吗？”
他不答。
“我端茶倒水做得可好了！”
他不答。
“我真不笨的我肯定不给您丢脸！”
他不答。
“我年纪小，可塑性强，而且脾气还好，肯定不会惹您生气！”
他还是不答，只是笑意已经要掩不住了。
最后她叹了口气：“要是学累了，我还可以跟您一起研究研究好吃的，您总不能否认我的手艺吧？”
他都要气笑了：“我贪你一口吃的？我当真不意子学古之道而餔啜也！”
她眨眨眼，他猜她根本没听懂自己后半句，否则不会来这么一句：“食与色皆性也嘛。”
“那你就剩这点性了？”
“没占那么多，我可不色
他无话可说。
打量她片刻，他到底还是问道：“习学之道，寒暑不可以已，你可想清楚了？”
“我明白的，跬步日积方能致千里，”她顿时长身而起，合手一揖，“若先生愿教我，我定焚膏继晷，日夜不息，以践先生之道！”
焚膏继晷？
又是新词。
他让她坐：“便明日吧，晨练完来书房寻我。”
她笑起来甚是好看，像春花怒放，鲜妍又柔软：“多谢先生！”
“别谢了，你且真敬我三分，我便满足了，”又刺她一句，他转了话题，“另外
“先生请说。”
“践我之道一语，大可不必。”
他起身，视线落在她眉心：“学路漫漫，你且一一看遍，再秉持本心，踏上新途——到你自己的千里之外。”
他知道，他会很喜欢这个学生，或许毕生都最喜欢这个学生。
但他那时候不知道，他的喜欢会是这样的。
魂魄相系，死生相随
宁姬与玠光的婚约，是因大王姬青要纠缠玠光，玠光推拒不得，只得以宁姬为靶子，再借他的势。
韩非看着旁边认真认字的小淑女，渐渐的出了神。
他知道她很忙，楚国瑞雪姬来韩，那是玠光昔日的心上人。她不能不出面，又要顾及玠光的意思，不好太过蛮横。
近日频频出门，回来面带烦躁，想来也是受了不少气。
他虽心疼她，却也无意安慰。
王室的烂摊子，他实在不想过手了。
又是一日，她应当是得闲了，带着一身温热水气闯进他的书房，发丝湿润，当是晨练完方沐浴过。
她皱着一张脸，坐到他旁边抱怨：“碳烧那么暖，您不会神思昏沉吗？”
他不搭话，探手摸了摸她裸露的脖子，不出所料，摸到一股薄薄的潮意。
没想到下一秒，她抓住他的手，佯怒道：“让您不要随意与他人有肢体接触！再这样我要举报你性骚扰了啊！”
他反问：“如今你也算‘他人’了？”
她语塞：“我
他轻笑一声，收回手：“那么冷的天，何必还要坚持早起晨练。”
自己少时无人教养，待亲近之人有些动手动脚的毛病。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有师徒之名，也算是他有失礼之处。
“晚间无事便睡得早，醒得早就干脆早起了，早起了不动动身上就难受。”她解释，拿起盏咕嘟咕嘟地饮水，声音模糊。
待喝到渴意消散，她向后一躺，极不像话的姿态，如同一只肥硕懒倦的狸猫：“山上可见王城一片雪白，当真千里冰封壮阔景象；桂林边上的几颗老松枝条被雪压断了，松香白雪，那种独特的味道闻多了有点上瘾，可惜您都未曾见到啊。”
他也不看她：“松香白雪未曾闻到，美人香汗倒是格外明晰哪里有！”
“你道美人还是香汗？”
“先生！”她转过身睁大双眼，不甘示弱，“您眼里竟然有美人？”
他无奈：“晨光正好，不与你多费口舌。往后记着身上干了再出门，免得受风着凉了。”
她没有再应声，他却再次失了神，盯着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
他眼里……怎么会没有美人。
他这个顽劣的女学生，牙尖嘴利了些，却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小淑女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为之？”：原句语出《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这里将“何以效之”化为“何以为之”，因为原文后面是在举例子证明故而称“效”。后文出处同。
②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出处相同，意思是：我听说遵循古礼、讲究谦让，是保全自己的方法；修养品行、隐藏才智，是达到顺心如意的途径。现在您立法术，设规章，我私下认为会给您生命带来危险。用什么加以验证呢？听说您曾讲道：‘楚国不用吴起的主张，而国力削弱，社会混乱；秦国实行商鞅的主张而国家富足，力量强大。吴起、商鞅的主张已被证明是正确的，可是吴起被肢解，商鞅被车裂，是因为没碰上好世道和遇到好君主而产生的祸患。’遭遇如何是不能肯定的，祸患是不能排除的。放弃保全自己和顺心如意的道路而不顾一切地去干冒险的事，替您设想，我认为这是不可取的。
③韩非的回答：我明白您的话了。整治天下的权柄，统一民众的法度，是很不容易施行的。但之所以要废除先王的礼治，而实行我的法治主张，是由于我抱定了这样的主张，即立法术、设规章，是有利于广大民众的做法。我之所以不怕昏君乱主带来的祸患，而坚持考虑用法度来统一民众的利益，是因为这是仁爱明智的行为。害怕昏君乱主带来的祸患，逃避死亡的危险、只知道明哲保身而看不见民众的利益，那是贪生而卑鄙的行为。我不愿选择贪生而卑鄙的做法，不敢毁坏仁爱明智的行为。您有爱护我的心意，但实际上却又大大伤害了我。
④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语出《楚辞.离骚》，意思是：女媭满心痛彻啊，三番五次地把我斥责。她说，鲧刚直而遭到流放，最终惨死在羽山的郊野。你何必过于忠直又好修洁啊，偏偏富有如此的美好节操？
⑤法术势的定义都是韩非的原话。
⑥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语出《孟子》，大意是说先得自己明白了才能去教授别人。
⑦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出自《礼记》，这段话在谈礼乐的功用，这前四句是说乐的特性是求同，礼的特征是求异。同使人们互相亲爱，异则使人互相尊敬。